自那日“共治的晨光”后，某种无形的界限被打破了。
这日午后，沈沐正准备如常前往偏殿整理凌汛纲要的后续细节，高管事却躬身前来，脸上带着比往日更甚的恭敬笑容：“沈参议，陛下请您移步御书房。”
沈沐心下微动，跟随而去。
踏入那间他此前仅以“待诏”身份短暂进入过、每次都倍感压抑的宽大殿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御书房内陈设未变，依旧是大气的紫檀木书架，堆积如山的奏折，以及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宽大御案。
然而，在御案右下手不远处，临窗光线极佳的位置，新增了一张尺寸稍小、但用料做工同样精湛的书案。
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贴心备好了沈沐惯用的那种狼毫小楷和一种质地特殊的、适合绘制图样的硬黄纸。
萧玄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闻声抬起头，目光掠过他身上的月白常服，缓和了眉眼间的凌厉。
他放下朱笔，指了指那张新设的书案，语气是一种经过斟酌后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你既是参议，以后便在此处处理公务。此处典籍文书齐备，查阅方便。若有疑问，”他顿了顿，目光与沈沐相接，“随时可问朕。”
这不是监视，而是资源共享，是将他纳入了最核心的决策圈层，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与便利。
“是，陛下。”
沈沐压下心头的波澜，走到那张属于他的书案后坐下。书案的高度、椅子的舒适度都恰到好处，显然经过精心调整。
他铺开关于凌汛的图纸，开始专注于其中的数据核算。
起初，殿内只有萧玄翻动奏折和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沈沐演算时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一种奇异的宁静在两人之间弥漫。
这份宁静，在萧玄遇到一份关于漕运新船规制争议的奏折时被打破。各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他蹙眉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看向沈沐：“沈沐。”
沈沐闻声抬头。
“你来看。”萧玄将那份奏折递向他的方向。
沈沐起身接过，快速浏览。奏折中争论的焦点在于船体结构、载重与航速的平衡。
他思索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谁对谁错，而是走到一旁用来临时书写提示的白板前，拿起炭笔，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清晰阐述：
“陛下，若将船体视为一个系统，其速度、载重、稳定性之间存在动态平衡。一味增大船体以求载重，会牺牲速度，增加操控难度与漕河拥堵风险；
而过于追求速度，则载货量不足，于国计无益。关键在于找到这个平衡点，并建立标准。
或许，可以依据不同河段水深、流速，设计两到三种标准船型，分级使用，而非统一规制……”
他的讲解超越了当下工匠的经验之谈，带着一种高度概括和模型化的思维。
萧玄凝神听着，眼中最初的不解逐渐化为恍然，继而迸发出惊叹的光芒。
他走到白板前，指着其中一个节点：“若依此论，当前工部所拟之大型漕船，岂非在大部分河道中都成了摆设？”
“陛下圣明。”沈沐点头，“正是此理。数据不会骗人。”
萧玄深深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具清瘦身体里蕴藏着怎样一个浩瀚而有序的世界。
“你所言……另辟蹊径，却直指核心。”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叹服，“朕以往只知权衡各方势力，却不知，有些事，竟有如此……清晰的道理可循。”
这是第一次，萧玄不是在肯定他的医术，也不是在欣赏他的机巧，而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统治领域，承认了沈沐带来的、颠覆性的价值。
思想的壁垒在这一刻被凿穿。从这天起，类似的讨论变得频繁。
沈沐惊叹于萧玄对人性洞察之深、对政治现实把握之准，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那些“理想化”方案在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阻碍，并一起推演弥补之法。
而萧玄则愈发依赖于沈沐那种剥离了情感与立场、直指问题本质的思维方式。
他们不再仅仅是帝王与臣子，更像是一对互补的头脑，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为了同一个目标——让这个帝国运行得更好一些——而共同努力。
有时，他们并不交谈。
只是各自埋首于案头，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烛火气。萧玄偶尔从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揉一揉酸胀的眉心，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落向窗边。
灯下，沈沐正专注于一幅水利构造图的绘制，侧脸被温暖的烛光勾勒得格外清晰柔和，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神情专注，时而凝思，时而运笔如飞，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就在这样的凝视中，萧玄心口那蛰伏的“焚情蛊”隐隐躁动起来。
然而，预想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暖流，伴随着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胸腔。
那不再是被诅咒的惩罚，而像是一种……共鸣，一种确认。确认这个让他如此在意的人，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与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为着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他沉默地提起手边一直温着的小银壶，将自己面前那盏御用的、温度恰到好处的云雾茶，缓缓注入旁边一个空着的、早已备好的白瓷杯中。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那杯茶，朝着沈沐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沈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感觉到手边多了一抹暖意，他下意识地停下笔，侧头看去。
只见那杯清茶白雾袅袅，茶香清冽。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御案后的萧玄。
萧玄却已重新低下了头，执笔批阅着奏章，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唯有那在烛光下似乎柔和了几分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些什么。
沈沐看着那杯茶，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清苦回甘的滋味，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笔，继续他的工作。只是那微微弯起的唇角，和周身愈发沉静的气息，昭示着他内心的变化。
这并肩于灯下的夜晚，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能滋养一种名为“依赖”的情感，悄然生长，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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