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十二年的早春,江南还浸在料峭寒意里。姑苏城外的运河水绿得发稠,岸边的垂柳刚抽出嫩芽,像一串串嫩黄的玉坠子,被微风一吹,就轻轻拂过行人的肩头。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远处寒山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咚——咚——”,厚重又绵长,能穿透晨雾,飘到几里外的运河桥上。
就在这钟声里,一顶青布小轿慢悠悠地穿过石桥。轿身不大,青布帘子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却缝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细心人打理的。轿杆是上好的楠木,被轿夫们抬得稳稳当当,哪怕走过桥面的石板接缝,也没晃悠一下。轿外跟着几个随从,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汉子,留着两撇山羊胡,腰杆挺得笔直,正是苏州巨贾沈万才家的管家,沈忠。
沈忠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侧耳听着轿内的动静,生怕惊扰了轿里的贵人。这轿中坐着的,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堪舆圣手,赖布衣。说起赖布衣,江南地界上谁不竖起大拇指?据说他看风水的本事出神入化,能辨龙穴、识祸福,经他指点的宅子,主人家不是财源滚滚,就是官运亨通。沈老爷这阵子正忙着盖新宅,为了找块风水宝地,特意花了重金,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才把这位活神仙从江西请到了姑苏。
轿内的空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靠窗的位置坐着位老者,头发白得像初降的白雪,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脸上的皱纹虽深,却透着一股精神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怒自威,仿佛能看透山川河流的脉络。他手里捧着一个黄铜罗盘,巴掌大小,边缘被摩挲得发亮,盘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八卦方位,在透过轿帘缝隙照进来的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古铜色光泽,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老者正是赖布衣,他指尖轻轻搭在罗盘的指针上,感受着天地间的气息流转。这一路从寒山寺过来,他就没闲着,时而掀开轿帘一角,打量着运河两岸的地势,时而闭目凝神,仿佛在倾听风与水的对话。此刻,寒山寺的钟声再次传来,他眉头微微一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这钟声里藏着水汽,伴着运河的流水声,正是“山灵水秀,气脉相通”的征兆,看来姑苏这地方,果然藏着好风水。
“先生,前方便是云栖园旧址了。”沈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恭敬,生怕打断了赖布衣的思绪。
轿帘被轻轻掀开,赖布衣探出头来。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堪舆大师也愣了愣。只见一片断墙残垣映入眼帘,原本的园墙塌了大半,砖石散落一地,上面爬满了青绿色的苔藓。墙头上、断壁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紫藤,藤蔓粗壮,显然有些年头了,紫褐色的枝条扭曲着向上生长,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园子的过往。
园子中央,孤零零立着一株枯梅。树干皲裂,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看起来已经枯死多年,可让人惊奇的是,在那光秃秃的枝桠顶端,竟然悬着三朵白梅,花苞鼓鼓的,裹着一层细密的白绒毛,是将开未开的模样。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得花苞微微颤动,像是随时都会绽放,又像是在倔强地抵抗着最后的寒冷。
“停轿。”赖布衣的声音清越,不高,却像带着穿透力,一下子盖过了风声和远处的钟声,仿佛穿透了三十年光阴,带着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厚重。
轿夫们连忙稳稳地放下轿子,沈忠也快步上前,恭敬地扶着赖布衣下轿。赖布衣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脚下不时传来“咯吱”声,那是满地的碎瓷片被踩碎的声音。他慢悠悠地踱着步,目光扫过园子里的每一处景象:塌落的亭台基石、长满荒草的小径、还有那口积满了落叶的老井,每一样都透着衰败,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凡的气息。
走到园子中央的青石台基上,赖布衣停下了脚步。这台基显然是当年亭子的地基,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虽然有些地方已经开裂,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工细作。他弯腰将黄铜罗盘放在台基中央,调整好方位,指尖轻轻拨动指针。
罗盘指针一开始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片刻后,竟稳稳地指向了正南方。赖布衣抬头望向远处,只见西北方向隐隐有七座山峰连绵起伏,山势平缓,形如北斗七星,恰好与这台基的子午线形成呼应。
“好一个‘七星拱月’之局!”赖布衣忍不住赞叹出声,沈忠在一旁听得喜上眉梢,连忙问道:“先生,这‘七星拱月’是吉兆?”
“何止是吉兆!”赖布衣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眼神发亮,“这七座山峰为‘七星’,此地为‘月’,七星拱月,主富贵绵长,人丁兴旺。若是在此地建宅,主人家不仅财源广进,后代子孙也必出英才。”
沈忠听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忙拱手道:“全凭先生指点,若是沈府能得此宝地,必当重谢先生!”
赖布衣却没接话,目光又回到了罗盘上。此刻,日头渐渐升高,刚好到了午时三刻。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稳稳指向南方的罗盘指针,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转得又快又急,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沈忠和周围的仆役们都看呆了,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神秘的异象。
三圈之后,指针猛地停住,不再指向南方,而是直直地指向了那株枯梅的树根处。
赖布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吟片刻,语气坚定地说道:“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沈忠愣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仆役们挥手道:“快!按先生说的,在那枯梅树根处,掘地三尺!”
仆役们不敢怠慢,连忙找来铁镐和铁锹,围着枯梅树根挖了起来。早春的泥土还很坚硬,铁镐下去,“铛”的一声,火星四溅。仆役们轮流上阵,挖得汗流浃背,沈忠在一旁亲自督工,时不时叮嘱几句:“小心点!别弄坏了什么东西!”
挖了约莫半个时辰,当坑挖到三尺来深的时候,突然听到“当啷”一声脆响,像是铁镐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先生,挖到东西了!”挖地的仆役兴奋地喊道。
赖布衣和沈忠连忙走上前,示意仆役们放慢动作,用铁锹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泥土拨开。很快,一个方形的青石匣显露了出来。这石匣约莫半尺见方,用整块青石雕琢而成,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虽然有些磨损,但依然清晰可辨。石匣的缝隙里积满了泥土,显然已经埋在地下很多年了。
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青石匣抬了上来,放在青石台基上。赖布衣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拂去石匣表面的泥土。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冰冷的青石,像是在与古人对话。
“沈管家,取清水来。”赖布衣说道。
沈忠连忙让人拿来清水和布巾,赖布衣亲自用布巾蘸着清水,一点点擦拭着石匣。随着泥土被洗净,石匣上的云纹越发清晰,纹路细腻,做工精巧,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石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怕是前朝的东西。”沈忠凑在一旁,小声说道。
赖布衣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是仔细观察着石匣的锁扣。锁扣是黄铜做的,已经锈迹斑斑,但依然牢牢地扣着。他尝试着轻轻掰了掰,锁扣纹丝不动。
“先生,要不要找人把锁撬开?”沈忠问道。
赖布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石匣的侧面,那里似乎有一道细微的缝隙。他从腰间取出一枚小巧的银簪,这是他常年带在身上的工具,不仅能用来绾发,还能应付一些小麻烦。他将银簪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轻轻一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扣竟然开了。
沈忠和仆役们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着石匣。赖布衣缓缓打开石匣的盖子,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丝绸,虽然已经褪色,但依然柔软。丝绸上面,放着半卷残破的图纸,还有一枚翡翠锁。
那半卷图纸是宣纸做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纸色发黄,上面用墨笔绘制着亭台楼阁、山水小径,还有一些标注的文字,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云栖别业”四个字。显然,这就是当年云栖园的布局图,只是不知为何,只剩下了半卷。
而那枚翡翠锁,更是让人眼前一亮。锁身呈如意形状,通体翠绿,质地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就是上等的翡翠。锁身上刻着细若游丝的云纹,纹路流畅自然,像是真的云朵在飘动,做工精妙绝伦,绝非寻常工匠所能打造。
赖布衣拿起翡翠锁,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入手冰凉,质感细腻。他又展开那半卷《云栖别业图》,仔细看着上面的布局,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先生,这图纸和翡翠锁,难道有什么说法?”沈忠忍不住问道,他能感觉到,这石匣里的东西,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赖布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那株枯梅,又看了看远处的七座山峰,目光再次回到罗盘上。此刻,罗盘的指针已经恢复了正常,稳稳地指向南方。
“沈管家,你可知这云栖园的来历?”赖布衣缓缓开口。
沈忠摇了摇头:“只听说这园子是前朝一位大官所建,后来家道中落,园子也就荒废了,具体的来历,倒是不太清楚。”
“这前朝大官,想必是位懂风水之人。”赖布衣说道,“你看这园子的布局,依山傍水,七星拱月,本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可惜啊,后来不知为何,气脉被断,园子才会衰败至此。”
他指了指那半卷图纸:“这《云栖别业图》,想必是当年园子的完整布局,上面应该标注着风水眼的位置。而这枚翡翠锁,锁身上的云纹,其实是‘镇龙纹’,是用来镇压此地龙脉的。”
“镇压龙脉?”沈忠吃了一惊,“那这枯梅……”
“这枯梅,便是当年镇龙之处。”赖布衣说道,“你看它虽枯,却能在早春开出花苞,说明此地的龙脉并未完全断绝,只是被压制住了。方才罗盘指针逆旋,正是因为这翡翠锁和图纸的气息,与龙脉产生了呼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年那位大官,想必是想借助此地的龙脉之力,保佑家族兴旺。可惜后来可能遭遇了变故,不仅园子荒废,连完整的布局图也遗失了,只剩下这半卷和镇压龙脉的翡翠锁。”
沈忠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看似破败的荒园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秘密。
赖布衣将翡翠锁和半卷图纸放回石匣,说道:“沈老爷若想在此地建宅,倒是个绝佳的选择。只是这龙脉被压制多年,需要重新疏导。这半卷图纸虽然残缺,但上面标注的主要布局还在,再加上这翡翠锁的镇龙之力,只要按照图纸的布局稍作调整,便能激活此地的风水,不仅能让沈府富贵绵长,还能福泽后代。”
沈忠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全凭先生做主!沈府上下,感激不尽!”
赖布衣微微一笑,再次拿起罗盘,走到坑边,仔细观察着掘地的位置。“此处便是风水眼,建宅之时,可在此处埋下一枚铜钱,再用这翡翠锁镇之,必能稳固气脉。”
他又指了指园子的东南方向:“那里是出水口,可挖一口池塘,引运河之水入内,形成‘玉带环腰’之局,主财运亨通。西北方向可建一座假山,呼应七星之象,增强气场。”
沈忠连忙让人拿来纸笔,将赖布衣的话一一记下,生怕遗漏了半点。
此时,寒山寺的钟声再次传来,“咚——咚——”,比清晨时更加清晰。阳光已经驱散了薄雾,照在园子里,断墙残垣在阳光下显得不再那么破败,那株枯梅上的三朵花苞,似乎又饱满了几分,仿佛即将绽放。
赖布衣收起罗盘,走到枯梅树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脉正在缓缓流动,像是沉睡多年的巨龙,即将苏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赖布衣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感慨,“这云栖园荒废了这么多年,如今遇到沈老爷,也算是遇到了有缘人。此地风水复苏,不仅能让沈府兴旺,也能为姑苏增添一份灵气。”
沈忠在一旁连连称是,心中对赖布衣更是敬佩不已。他知道,有了赖布衣的指点,沈府的新宅,必定能成为姑苏城最顶尖的风水宝地。
赖布衣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将建宅的注意事项一一告知沈忠。从房屋的朝向、门窗的位置,到庭院的布局、草木的栽种,无一不细致入微。沈忠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提出一些疑问,赖布衣都耐心地一一解答。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春的寒意。运河岸边的垂柳随风摇曳,寒山寺的钟声偶尔传来,伴着远处传来的鸟鸣,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祥和的画面。
赖布衣说完最后一句注意事项,收起罗盘,对沈忠说道:“沈管家,此地的风水布局,我已尽数告知。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沈府新宅必能趋吉避凶,富贵长久。”
沈忠连忙拱手道谢:“多谢先生指点!先生的大恩大德,沈府没齿难忘!稍后我便派人将酬劳送到先生住处,还请先生务必收下。”
赖布衣摆了摆手:“酬劳之事,不急。我此番前来姑苏,一来是应沈老爷之邀,二来也是想看看江南的风水。如今正事已了,我还想在姑苏城内四处走走,看看这座古城的气脉流转。”
“那我让下人好生伺候先生!”沈忠说道。
赖布衣点点头,转身走向青布小轿。阳光照在他雪白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金光,手中的黄铜罗盘,在阳光下依然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秘密。
青布小轿再次抬起,缓缓离开了云栖园旧址。轿夫们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沈忠跟在轿旁,脸上满是喜悦。远处的寒山寺钟声依旧,运河水静静流淌,垂柳依依,而那座荒废多年的云栖园,即将迎来新的生机。
轿内,赖布衣再次掀开轿帘一角,望向窗外的姑苏城。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座崭新的宅邸将会在这里拔地而起,而这寒山寺的钟声,也将见证沈府的兴旺与繁华。而他自己,又将踏上新的旅程,去寻找下一处风水宝地,去解读更多山川河流的秘密。
江南的春天,总是充满了希望。而这云栖园的故事,也将随着寒山寺的钟声,在姑苏城的岁月里,缓缓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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