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深秋，南京城外的栖霞山层林尽染，绚烂如火。然而，此刻帝都之内，却无人有暇欣赏这秋色胜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即将到来的冬至大朝会，以及那场酝酿已久、注定将决定帝国未来百年气运的终极廷议。
过去的大半年里，帝国的变革之轮以惊人的速度碾过旧时代的藩篱。科举新策试点虽仅在江南三府，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撼动了整个士林阶层。“格致生”的登榜与授官，让无数原本对“奇技淫巧”不屑一顾的家族，开始悄悄延请西席教授子弟算学、格物。国子监内，虽仍以经义为主，但祭酒也不得不默许监生们私下传阅一些工部刊印的《格物图说》、《算学精要》，风气为之一变。
工政方面，成果更为显着。大同至天津卫的“运煤驰铁”干线规划已完成初步勘测，虽因工程浩大、耗费巨万尚未正式动工，但工部与将作监已开始储备铁轨、枕木，并着手设计更适合长途运行的“龙门贰型”机车。长江口深水港二期扩建工程启动，目标直指可同时停泊数十艘远洋巨舶的东方第一大港。龙江机器局更是传来捷报，“洪武叁型”蒸汽机原型机试验成功，热效率较贰型提升近四成，为未来更大吨位的舰船和更重型的机械提供了澎湃的心脏。
而那支穿越风暴角、扬威大西洋的西洋远征舰队的凯旋，所带来的震撼更是无以复加。他们带回的不仅是珍宝与见闻，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基于全球视野的危机感与机遇感。朝野上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大明之外，存在着同样技术昌明、野心勃勃的文明，世界的格局，远非想象中的“天朝居中，四夷来朝”。
这一切的积累与发酵，都将在这场冬至大朝会上，找到一个最终的宣泄口与决断点。朱雄英深知，推动更深层次制度变革的时机，已经成熟。
奉天殿内，炭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百官心中的紧张与期待。朱元璋高踞龙椅，太子朱标侍立，朱雄英依旧立于御阶之下，身形挺拔，目光沉静如渊。
冗长的礼仪过后，殿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凝滞。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手持玉笏，稳步出列。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陈述具体事务，而是直接切入核心，声音清越，响彻大殿：
“皇祖父，父亲，诸位臣工！去岁今春，格物新学初入科举，西洋舰队扬帆归来，工政维新硕果累累。此皆昭示，我大明已行至千古未有之变局关口！昔日之规，已难量今日之地；旧时之制，已难驭未来之舟！”
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继续道：“然，器物之变易，制度之变难；制度之变易，人心之变难！若要使我大明在这场亘古未有之大世中立于潮头，非仅恃坚船利炮、奇技巧工，更需有包容万象之胸怀、激励万民之机制、统筹全局之方略！”
“故，臣今日恳请陛下，议定三事，以定我大明万世之基业！”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其一，请旨将‘格物’、‘算学’、‘舆地’实学科，由三府试点，推及南北直隶及沿海诸省乡试，并增设‘商律’、‘海事’等科，广纳实务之才！录取之‘格致生’，品秩与升迁，当与进士一体视之，量才施用！”
这是要将科举改革的成果固定并扩大，从根本上改变官员的构成！
“其二，请旨正式颁布《专利新律》！明定凡有益国计民生之新创器物、技法，经核定，创造者可享十年专营之权，或由朝廷赏格购之，公之于众！以此激扬万民才智，使我大明器物技艺，源源不绝，永葆领先！”
这是在知识层面确立产权，为持续创新提供制度保障！
“其三，请旨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司与西洋及南洋诸国之外交、贸易、情报事宜，统筹管理各市舶司及海外商站，位同六部！使我大明于这万国竞逐之时代，能有专衙应对，不至临事周章！”
这是要建立一个专门处理对外关系的中央机构，将海洋战略和对外贸易提升到国家核心政策的高度！
这三条建议，条条如惊雷，震得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第一条，掘了传统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基！
第二条，颠覆了“重义轻利”的千年教条！
第三条，更是将“天朝上国”的姿态，调整为与“诸国”平等交往的务实策略！
短暂的死寂之后，反对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这一次，不仅仅是清流言官，连许多原本支持工政维新、但在根本制度上依旧保守的官员也坐不住了。
“陛下！万万不可！科举乃国家取士正途，岂容末技喧宾夺主！若使匠巧之术与圣贤之道并列，则国将不国！”
“《专利新律》鼓动逐利之风，败坏人心，若人人逐利，谁还顾念忠孝仁义？此律一行，天下大乱不远矣！”
“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岂不是自降身份，与那蛮夷之邦平起平坐？我煌煌大明，颜面何存？！”
反对者引经据典，捶胸顿足，仿佛朱雄英提出的不是强国之策，而是亡国之兆。他们的理由，依旧围绕着“道统”、“纲常”、“华夷之辨”这些古老的命题。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支持变革的力量，也已空前壮大。
工部尚书率先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若无格致算学之才，龙江巨舰何以下水？大同驰铁何以规划？国库岁入，工商海关已占几近四成，此皆‘末技’之功乎？！”
宋礼紧随其后，他虽无高官显爵，但其“格物大家”的地位无人敢小觑：“陛下！工匠之心血智慧，若无《专利》保护，则仿造横行，劣币驱逐良币，谁还愿倾力创新？此非为私利，实是为公器！”
一位来自市舶司的官员也激动陈词：“陛下！西洋诸国，船坚炮利，商贾遍布四海，其国皆有专司外务之衙。我大明若仍以‘天朝’自居，视外务为疥癣之疾，恐失先机，追悔莫及啊！”
支持者的声音，基于事实，基于利益，基于对世界形势的清醒认知，虽然不如反对者引经据典来得“正确”，却更加务实，更加有力。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争论之激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唾沫横飞，几乎要将奉天殿的屋顶掀翻。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看着那些老臣痛心疾首的模样，也看着那些年轻官员激昂奋进的神情。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始终沉稳、眼神坚定的孙儿朱雄英身上。
他想起了这些年，这个孙子带来的无数惊喜与变革。想起了那喷烟的蒸汽机、那轰鸣的织机、那远航的巨舰、那充盈的国库……也想起了远征舰队带回的关于西方世界的描述。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真的已经不再是他们老辈人熟悉的那个世界了。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需要新的思路，新的人才，新的规矩。
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终的决定者。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
“都吵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他环视群臣，目光如电：“咱起兵以来，靠的不是死守规矩，而是敢打敢拼，敢为天下先！这大明的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念书念出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反对的老臣身上：“你们口口声声祖制、道统，咱问你们，是祖制重要，还是大明的江山重要？是道统要紧，还是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家强盛不受欺侮要紧？！”
他又看向朱雄英和支持变革的官员：“英儿说的，或许不全对，但方向，咱看没错！这世道变了，咱大明不能当瞎子，不能当聋子，更不能当傻子！”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做出了最终裁决：
“传咱的旨意！”
“一，准皇长孙所奏，格物、算学等实学科，自明年起，推及南北直隶及沿海八省乡试！取中者，依才授官，品秩同进士！具体细则，由礼部、工部会同议定！”
“二，《专利新律》，着刑部、工部细化条款，明年颁行天下！”
“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准设！秩同六部，由……由皇长孙朱雄英，暂领衙务！”
三道旨意，如同三道惊雷，彻底劈开了旧时代的最后壁垒！
“陛下圣明！”支持变革的官员们喜形于色，纷纷拜倒。
而反对者们，则面如死灰，如丧考妣。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无可阻挡地到来了。
朱雄英深深一揖，心潮澎湃：“孙臣，领旨！定不负皇祖父重托！”
潮涌帆扬，终向深蓝。这场持续数年的变革，终于在最高制度层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科举的壁垒被打破，创新的火种被以律法形式保护，面向海洋和世界的专门机构得以设立。潜龙之功，于此洪武二十三年的冬至，真正完成了从器物到制度、从国内到国际的全面布局，为大明这艘古老的巨轮，调整好了驶向工业文明和全球时代的风帆。奉天殿外，寒风依旧，但所有人都仿佛能听到，那来自历史深处、更加波澜壮阔的浪潮，正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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