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省委大院那肃穆的大门，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门外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带着九十年代末特有的蓬勃与杂乱。祁同伟站在街边，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刺眼的阳光，方才在高育良办公室里的那份沉稳和恭敬，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
高育良这步棋，暂时走通了。但仅仅是暂时。那位未来的“恩师”就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收下投名状，给予初步庇护，但绝不会轻易付出更多信任。他需要看到祁同伟更多的“价值”，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和验证那份材料。
而祁同伟，恰好也需要这短暂的时间窗口。
他没有耽搁，凭着前世的记忆，穿过几条熟悉的、如今看来却带着陈旧气息的街巷，来到了汉东大学后门的一片嘈杂区域。这里遍布着小餐馆、台球室、录像厅，以及一些半地下状态的游戏机厅和棋牌室，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他的目标，是其中一家挂着“兴旺棋牌”招牌的门面。门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模糊的“棋牌娱乐”红字，里面隐约传来麻将碰撞和男人粗哑的吆喝声。
祁同伟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汗味混合着泡面调料包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摆着几张麻将桌，烟雾缭绕中，几个光着膀子或穿着背心的男人正赌得面红耳赤。
一个穿着花衬衫、剃着板寸头，脖颈上挂着一条粗劣金链子的壮硕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捏着一把瓜子，眯着眼看着场子。正是王大路。
看到祁同伟进来，王大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祁同伟这身洗得发白的便服和那股掩藏不住的学生气，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学生仔，走错地方了吧？这儿不是图书馆。”王大路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
祁同伟走到柜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找王大路，王老板。”
王大路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他几眼，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带着几分警惕和审视：“我就是。你谁啊？找我干嘛？”
“谈笔生意。”祁同伟言简意赅。
“生意？”王大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扫视着他，“你跟我谈生意？你有本钱吗？”
“本钱不多，但消息值钱。”祁同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关于市郊，东山镇那边，靠近老国道的那片荒地。”
王大路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一些。他混迹市井，消息灵通，最近确实隐约听到些风声，似乎有人在对那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感兴趣。他眯起眼：“那片破地怎么了？”
“三个月内，市里规划新建的轻轨三号线支线站点，会定在距离那片地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祁同伟抛出了第一个重磅信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大路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瞬间瞪大了几分。轻轨站点？！这意味着什么，他这种靠消息和胆量吃饭的人再清楚不过！那是点石成金！
“你……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可是要负责的！”王大路压低声音，语气却已经带上了急切和怀疑。
“消息来源你不用管。”祁同伟不为所动，“你可以自己去核实，规划局的朋友，或者建设口的关系，总能问到点风声。关键是，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地价还没起来。”
他盯着王大路：“我有确切消息，而且，我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最快拿下其中几块关键地块。”
王大路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混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底层打转，做梦都想找个机会翻身。如果这学生仔说的是真的……他强压下激动，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你想怎么合作？”
“我出消息和具体操作方案，你出面找人、跑关系、凑启动资金。”祁同伟早已计划好，“事成之后，利润，我七，你三。”
“三七？！”王大路差点跳起来，“你他妈抢钱啊？老子出人出力出钱，你就动动嘴皮子，拿七成？！”
“没有我的消息和方案，你连那一成都赚不到，甚至可能血本无归。”祁同伟的声音冷了下来，“而且，王老板，你放出去的那些‘印子钱’，利息可不低吧？最近是不是有几笔大的，快要收不回来了？其中一笔，债主好像还跟南边来的‘过江龙’有点关系？”
王大路脸色骤变，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他放高利贷的事情虽然隐秘，但也不是完全没人知道，可具体哪些款项出了问题，尤其是牵扯到南边那帮狠人，这学生仔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看向祁同伟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轻视、怀疑，变成了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祁同伟将他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带着压迫感：“王老板，合作，是双赢。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解决了资金压力，还能搭上这趟快车。三七分，很公道。”
王大路死死盯着祁同伟，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混迹江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极其危险，但也可能……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那眼神里的冷静和笃定，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沉默，在烟雾缭绕的小棋牌室里弥漫。只有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和赌客们的吆喝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王大路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好！三七就三七！但消息必须是真的！方案也必须可行！要是敢耍我……”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祁同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放心，王老板，我要的，是长久的‘钱途’，不是一锤子买卖。”
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王大路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似乎蕴含着力量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用力握住。
两只手，一只带着市井的粗糙和汗湿，一只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冰冷，在污浊的空气里达成了协议。
走出“兴旺棋牌”，阳光再次洒满全身。祁同伟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将身后的乌烟瘴气隔绝。
启动资金的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王大路这枚棋子，已经落在了他预定的位置上。
他抬头望向汉东大学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建筑，落在了那间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教室。侯亮平、陈海……那些前世的同窗，此刻大概还在为毕业论文，或者某个案例争论不休吧。
他们的人生，依旧沿着既定的、光明的轨道前行。
而他自己，已经彻底偏离了航道，驶向了一片未知的、充满风浪，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海域。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汇入街上的人流。
下一步，该去会会那位即将分配他去“司法所”的系主任了。有了高育良那句“酌情沟通”，这场谈话，该换个方式了。
他的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刀。
棋盘之上，落子无悔。与天对弈，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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