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三月十七的太和殿，空气像被冻住的铅块。殿外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燃得有气无力，烟柱歪斜着飘向殿内，却被群臣嘈杂的议论声冲得七零八落。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内侧的龙纹浮雕，目光扫过阶下乱作一团的官员，眼底的寒意比殿外的春霜更甚。
“臣早说过，哱拜久居宁夏，私兵比官军还多，此乃心腹大患！当年就该削其兵权，将他调往内地！” 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志皋的声音尖利，带着事后诸葛亮的激昂，“如今他反了，朝廷损兵折将，皆是当初姑息之过！”
话音刚落，户部侍郎张养蒙立刻反驳：“赵大人此言差矣！哱拜早年平蒙古有功，调他离宁夏，恐寒了边将之心！依臣看，罪在党馨克扣军饷，若不是他激变军心，怎会有今日之祸？”
“党馨固然有错，可哱拜狼子野心早有端倪！” 兵部左侍郎李桢拍着朝笏，“去年他私藏佛郎机炮，臣就曾上书弹劾，可陛下……”
“放肆！” 朱翊钧猛地一拍龙椅，紫檀木的椅面发出沉闷的巨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皇帝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李桢惨白的脸，“朕让你议平叛之策，不是让你翻旧账！现在说‘早该如何’有什么用？叛军都在宁夏自称‘哱王’了，城头上挂着狼头旗，还议什么姑息不姑息？”
李桢吓得双腿一软，“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失言！臣罪该万死！”
朱翊钧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御座前的鎏金香炉，火星被气流卷得跳了跳。他走下丹陛，每一步都踩得沉稳，龙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敲在每个官员的心上：“当务之急，是派兵平叛，收复宁夏！不是在这里互相推诿，推卸责任！”
他停在阶下中央，目光扫过群臣：“朕问你们，谁能领兵？”
殿内一片死寂。官员们纷纷低下头，有的盯着朝笏上的纹路，有的假装整理官袍，没人敢接话。宁夏叛军加蒙古骑兵近三万，又占据坚城，这趟差事若是办不好，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掉脑袋，谁愿去蹚这浑水？
“陛下，” 兵部尚书石星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响起，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官帽都歪了，“李成梁将军百战百胜，威震辽东，可派他领兵平叛，必能马到成功！”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附和：“石大人所言极是！李将军素有‘辽东猛虎’之称，定能平定哱拜！”“有李将军出马，叛军不足为惧！”
朱翊钧却冷笑一声，转身走回丹陛，目光落在殿外悬挂的《九边全图》上，那里的辽东区域用朱砂标着 “女真各部”：“辽东离不开李将军。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厉兵秣马，叶赫部与他积怨已深，各部都等着李成梁离开，好趁机作乱 —— 你们想让宁夏未平，辽东再燃战火吗？”
石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想着找个能打的将领，却忘了辽东的局势比宁夏更微妙，李成梁确实动不得。
“陛下，” 吏部尚书孙鑨出列，他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臣举荐李如松！李如松乃李成梁长子，随父征战多年，在辽东屡立战功，去年平定兀良哈叛乱，更是一战成名！他麾下的辽东铁骑，皆是精锐，足以对付哱拜的叛军！”
“李如松？” 朱翊钧的目光亮了亮。他想起三年前，李如松护送朝鲜使臣回国，在鸭绿江畔遭遇女真骑兵，以三百骑兵大破一千敌军，连斩三名女真首领，那股悍勇之气，确实有其父之风。
“臣附议！” 兵部右侍郎宋应昌连忙出列，“李如松不仅勇猛，更懂谋略。他在辽东推行‘以骑制骑’，训练的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强，对付蒙古骑兵正是克星！而且他年轻气盛，敢于急行军，正好应对宁夏的紧急局势。”
朱翊钧沉吟片刻，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知道李如松的本事，可也清楚这年轻人的毛病 —— 性子太烈，容易刚愎自用，当年在辽东就曾因斩杀违纪士兵，与监军御史起过冲突。
“他的性子……” 朱翊钧话没说完，就被孙鑨打断。
“陛下，乱世用重典，急事需悍将！” 孙鑨躬身道，“宁夏局势危急，平虏城虽暂时守住，可哱拜正联络蒙古各部，若等他集齐兵马，再想平定就难了！李如松的刚猛，正是此刻所需！”
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说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有紧急密报。朱翊钧挥挥手，让他进殿。骆思恭捧着一个蜡丸走进来，脸色凝重：“陛下，宁夏密探传回消息，哱拜已派使者前往漠南蒙古的土默特部，许诺‘攻破西安后，将城中金银分一半给土默特’，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的孙子扯力克，已动心，准备派两万骑兵驰援宁夏。”
“两万骑兵？” 石星惊呼出声，脸色更白了。原本的三万叛军，再加上两万蒙古骑兵，总兵力就达五万，明军的压力瞬间倍增。
朱翊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抓起御案上的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重重写下 “李如松” 三个字：“传朕旨意，命李如松为宁夏总兵官，提督陕西、甘肃、宁夏三边军务，即刻率辽东铁骑一万，驰援宁夏！赐他尚方宝剑，副将以下不听号令者，先斩后奏！”
“臣遵旨！” 石星连忙应下，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 不管怎么说，领兵的人定下来了。
“还有，” 朱翊钧看向王国光，“再拨三十万两军饷，从山西、河南调粮三十万石，务必保证大军粮草充足。告诉李如松，朕不要他步步为营，要他速战速决，三个月内，必须收复宁夏！”
王国光躬身领旨：“臣即刻安排，今日就将军饷和粮草的调令发往各地。”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通报，说徐光启求见。朱翊钧有些意外，徐光启负责改良火炮，此刻来见，怕是有重要的事。
徐光启提着一个木匣走进殿内，身上还沾着些许火药味。他跪在丹陛前，将木匣举过头顶：“陛下，西洋火炮改良成功，经试射，有效射程可达一百八十步，比原有佛郎机炮远了三十步，杀伤力更是翻倍！臣已命人赶制了五十门，可即刻运往宁夏，助李如松将军平叛！”
朱翊钧眼睛一亮，快步走下丹陛，亲自打开木匣。里面放着一尊缩小的火炮模型，铜制的炮身泛着冷光，炮口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底座还加装了可调节的支架。
“这火炮，能轰开宁夏的城墙吗？” 朱翊钧拿起模型，手感沉甸甸的。
“回陛下，” 徐光启解释道，“宁夏城墙虽高，但多为夯土所筑，这改良后的火炮，炮弹内装有碎石和铁砂，炸开后威力巨大，只要对准城墙薄弱处连续轰击，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轰开缺口！”
“好！” 朱翊钧大笑起来，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徐爱卿立了大功！传旨，赏赐徐光启白银千两，官升一级！五十门火炮，由锦衣卫护送，日夜兼程运往宁夏，务必在李如松抵达前，送到麻贵手中！”
“臣谢陛下恩典！” 徐光启躬身谢恩，心里却松了口气 —— 他知道，这火炮不仅能助明军平叛，更能让朝廷看到西洋技术的价值，为日后引进更多西洋器械铺路。
朝堂议事结束后，官员们陆续散去，只有申时行留了下来。他看着朱翊钧正在批阅奏折，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陛下，李如松虽勇，可刚愎自用，臣担心他不听节制。不如派一位文臣前往监军，也好约束他。”
朱翊钧抬起头，看向申时行。他知道申时行的顾虑，文臣监军是明朝的惯例，既能监督武将，又能平衡兵权。可他更清楚，李如松最反感的就是监军掣肘，若是派个不懂军事的文臣去，反而会误事。
“监军可以派，” 朱翊钧沉吟道，“但不能派不懂军事的。你觉得，梅国桢怎么样？”
申时行眼睛一亮：“梅国桢？他是甘肃巡抚，熟悉西北局势，又有领兵经验，去年还在肃州大败蒙古骑兵，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他是文臣出身，既能监督李如松，又能与地方官员协调，再好不过！”
“那就这么定了。” 朱翊钧提笔写下圣旨，“传旨梅国桢，以甘肃巡抚兼宁夏监军，协助李如松平叛，若李如松有骄横之举，可直接上书朕！”
此时的辽东，李如松正在校场上训练骑兵。他穿着一身银甲，手持长枪，亲自示范刺杀动作，银枪舞动间，风声呼啸，枪尖挑落的草靶，飞得老远。
“将军！朝廷圣旨到！” 一名亲兵骑着快马，从校场入口疾驰而来，手里举着明黄色的圣旨。
李如松停下动作，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当他听到 “提督三边军务”“尚方宝剑”“三个月收复宁夏” 这些字眼时，眼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他单膝跪地，接过圣旨，声音洪亮如雷：“臣李如松，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踏平宁夏，取哱拜狗头！”
他立刻召集将领议事，将辽东铁骑一万分成三路：东路军由副将李宁率领，从辽东出发，经山海关、太原，直扑陕西；西路军由参将李芳春率领，从辽东走陆路，经宣府、大同，驰援宁夏；他自己则亲率中路军，带着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轻装简从，日夜兼程，直奔固原与麻贵汇合。
“告诉弟兄们，” 李如松站在高台上，对着校场上的士兵们喊道，“朝廷赐了尚方宝剑，谁要是敢畏缩不前，我先斩了他！拿下宁夏，每人赏银五十两，战死的，朝廷养他全家！”
“杀！杀！杀！” 一万名骑兵齐声呐喊，声浪震得校场的旗帜都在颤抖。他们都是跟着李如松征战多年的老兵，早就盼着有仗打，有军功拿，此刻听闻有赏银，更是个个摩拳擦掌。
三月十九的清晨，李如松的中路军率先出发。三千匹战马踏着晨露，在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绵延数十里。李如松骑在最前面的枣红马上，银甲在晨光中闪着光，腰间的尚方宝剑，随着马身的颠簸轻轻晃动 —— 那是帝王的信任，也是他必胜的决心。
而此时的宁夏城，哱拜正得意洋洋地看着新送来的蒙古战马。托克托站在一旁，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哱王，土默特部的扯力克台吉已答应出兵，两万骑兵不日就到。到时候咱们五万大军，别说陕西，就是山西、河南，也能一并拿下！”
哱拜抚摸着战马油光水滑的皮毛，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好！等蒙古骑兵一到，咱们就先破平虏城，再直取西安！朱翊钧那小子，等着看朕怎么踏平他的江山！”
他不知道，北京的圣旨已经发出，李如松的铁骑正在疾驰，徐光启的火炮正在运送途中，一张由帝王亲自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向他缓缓收紧。朝堂的震动，已化作平叛的雷霆，即将劈向宁夏的土地，将他的狼子野心，彻底击碎。
太和殿内，朱翊钧站在《九边全图》前，手指在宁夏和辽东之间划了条线。他知道，这场平叛之战，不仅是为了收复宁夏，更是为了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 无论是西北的蒙古，还是辽东的女真，都要让他们知道，大明的江山，不是谁都能觊觎的。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皇帝年轻的脸上，映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毅。朝堂的震动已经过去，接下来，就是见证铁血与忠诚的时刻。宁夏的烽火，终将被大明的铁骑扑灭，而万历朝的中兴之路，也将在这场平叛之战后，走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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