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商务厅的质询函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块巨石，在集团内外激起了远比匿名流言更实际的波澜。赵江河按部就班地应对：技术复核、法律论证、主动沟通、向上汇报。刘建业董事长听取汇报后，眉头紧锁，只指示“依法依规，妥善处理，及时报告进展”，态度审慎，未多作表态。这本身也是一种态度——在涉及省级部门且事态未明的情况下，集团一把手不宜轻易下场。
压力实实在在传导到了产投一线。与德方的谈判被迫暂停，对方代表表示困惑和不满，周亦鸣焦头烂额。集团内部，一些原本就心存疑虑的声音又开始抬头，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说赵江河“步子太大扯着了蛋”，“搞试点搞出涉外麻烦”。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赵江河接到了陈省长秘书李处长的电话。电话里，李秘书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只是通知：陈省长近期拟专题听取几家试点单位的初步准备情况汇报，时间暂定下周，请赵江河做好准备，具体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这通电话让赵江河精神一振。这是一个关键时刻的直接沟通机会，但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既汇报工作，又恰当反映当前遇到的非业务性阻力，需要极高的技巧。诉苦抱怨绝不可取，但若完全回避问题，则可能让省里对实际情况产生误判。
他反复推敲汇报思路，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他决定冒一个险，做一件周正明或许会谨慎反对的事——他通过秦朗，辗转联系到了省政府一位与李秘书相熟、口碑尚可的副处级干部，以“请教汇报侧重点”为名，进行了一次非常隐晦的非正式沟通。他并未提及商务厅质询的具体细节，只泛泛谈到“试点推进中，遇到一些因跨部门协调和对新机制理解不同产生的操作性问题”，询问在向省长汇报时，如何把握反映问题的“度”。
对方很谨慎，但或许感于赵江河的客气与低调，最终还是含蓄地提点了一句：“领导看重的是方向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遇到问题不可怕，关键是要有清晰的解决思路，并且展现出协调推进的担当。有时候，适当提及更高层面的指导或协调需求，也是体现对工作重视的一种方式。”
这句话，让赵江河心中有了底。汇报时，不能只讲成绩，也要客观反映挑战，但重点必须放在“我们如何积极解决”以及“为了更好推进试点，希望省里在哪些方面予以支持或明确”上。
汇报前一天下午，赵江河正在办公室最后打磨材料，又一个意外来电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有些陌生，区号是省城的。
“喂，你好，我是赵江河。”
“江河同志吗？我是高广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沙哑但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声。
高广志？赵江河迅速在脑中搜索。高广志……对了，省政府分管工业、国资的副省长！他心头一跳，立刻更恭敬地回应：“高省长，您好！”
“嗯，听陈省长提起过你几次，试点方案我也看了，有些想法。”高广志说话直接，不带什么寒暄，“你们遇到的麻烦，我听说了一点。商务厅老秦那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下面的人办事，容易抠条文，忘了大局。”
赵江河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没有贸然接话。
“搞试点，趟路子，不可能一帆风顺。有点杂音，甚至被人下点绊子，都正常。”高广志继续说道，“关键是你自己，立场要稳，手脚要干净，事情要做得经得起查。只要大方向对，具体操作上有点磕绊，不算什么。”
“谢谢高省长指点，我们一定坚持原则，把工作做实。”赵江河谨慎回应。
“光自己埋头干也不行。”高广志话锋一转，“省里这么大，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接触。有时候，多几个能说得上话、懂得起规矩的朋友，路会好走些。”
赵江河心中一动，这是……意有所指？
“省发改委，有个叫孙淳的副主任，你认识吗？”高广志问。
“孙淳主任……听说过，但不太熟悉。”赵江河实话实说。孙淳是省发改委资深副主任，分管高技术产业等处室，正是与试点工作密切相关的部门领导之一。
“孙淳这个人，专业能力是有的，在产业规划、项目评审上眼光比较准。关键是，他为人还算正派，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小圈子，也看不惯那些只守摊子、不干实事的风气。”高广志说道，语气平淡，但每个字的评价都很有分量，“你们试点的工作，以后少不了要和发改委打交道。找个时间，可以去向孙主任汇报汇报工作，听听他的意见。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最后这句话，看似随意，却几乎是在明确为他引荐了。赵江河立刻领会：“是，高省长，我明白。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和指点，我一定尽快去拜访孙主任，多学习请教。”
“嗯，好好干。陈省长和我，对你们这个试点，还是寄予希望的。”高广志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赵江河心潮起伏。高副省长这个电话，来得太是时候了。这不仅仅是一般的鼓励，更是在他面临具体阻力的关口，为他指明了一个潜在的“政治盟友”或至少是“理解者”。孙淳副主任……如果真如高省长所言，专业、正派、务实，那对他的试点工作，无疑可能提供至关重要的理解和支持，尤其是在涉及省级部门协调、政策解读等方面。
这显然不是周正明那种基于原则认同的庇护，而是一种更基于工作实绩和战略价值认可的政治支持。高副省长此举，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比如推进全省产业布局，或者平衡省直部门间的某些关系。但对赵江河而言，这无疑是在冰冷的旋涡中，投下了一根温暖的缆绳。
他立刻让秦朗搜集了孙淳副主任的公开简历、讲话稿和分管领域的主要政策文件，仔细研究。他必须做好充分准备，再去拜访。这种级别的引荐，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与诚意。
同时，他也更加明确了明天向陈省长汇报的基调：实事求是，聚焦方案，展现担当，适度但明确地提出需要省里协调支持的“机制性”问题，而非具体投诉某个部门。
北方冬日的傍晚，寒风依旧凛冽。但赵江河心中，却因为高副省长这通意外的电话，而照进了一缕微光。他深知，高层的一丝关注和支持，在下方的具体斗争中，往往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他似乎摸到了一点新的、积极的棋路。然而，他更清楚，外部的助力只是条件，真正的破局，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把事情做扎实，做到无懈可击。
他看向窗外渐浓的暮色，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明天见省长，后天……或许就该去拜访那位孙主任了。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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