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的征求意见座谈会，规格不低。中型会议室里，椭圆长桌旁坐满了省直相关厅局负责人、重点国企一把手，以及几位特邀的专家学者。陈省长果然出席了，坐在主位，神色平静，偶尔低头翻阅手头的材料。
赵江河提前到达，选了中段靠侧的位置，既不显眼，又能清晰听到所有人的发言。他打开笔记本，旁边放着秦朗和徐海川共同准备的分析摘要，重点用红笔勾画了几个关键数据和风险提示。他注意到，刘建业董事长坐在陈省长左侧不远处，正与邻座的财政厅长低声交谈。周亦鸣也来了，坐在后排的列席区，神情专注。
会议开始，发改委主任先介绍了明年全省产业布局的初步思路，核心依然是“盘活存量、聚焦实体、防范风险”，但增加了“培育新动能”和“提升产业链韧性”的新提法。随后，各路人马开始发言。
发言内容各有侧重，但大多围绕自身管辖领域或企业利益展开。工业厅谈传统产业升级的困难，科技厅呼吁加大研发投入，金融办强调防控金融风险，几家大型国企则争相陈述自己项目的战略重要性，希望争取更多政策或资源倾斜。会场气氛略显沉闷，多数发言四平八稳，带着浓厚的部门或本位色彩。
赵江河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笔记本的边缘。周正明说的“看势”，不仅仅是看懂文件上的字句，更要听懂会场里这些“声波”传递的真实意图和力量博弈。他能感觉到，陈省长虽然面色平静，但偶尔微蹙的眉头，透露出对这种“各说各话”状况的些微不耐。
轮到刘建业发言时，他代表集团，讲的是如何发挥省属国企“压舱石”作用，保障基础产业稳定，措辞严谨，滴水不漏，但更多是原则性表态，缺乏让人眼前一亮的具体抓手。
赵江河知道，自己必须发言了，而且要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各位领导，我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主要结合我们产投板块近期的实践和思考。”赵江河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目光，连陈省长也抬起了头。
“第一，关于‘盘活存量’。我们认为，盘活不仅仅是处置不良资产或让老旧设备转起来。更深层次的盘活，是盘活‘沉睡’在现有国企和科研院所中的技术、人才和数据资源。”他举了一个例子，正是周亦鸣和徐海川反复打磨的那个技术入股项目，“我们正在尝试，通过市场化机制和严谨的风控设计，将实验室里的关键技术‘唤醒’，与社会资本、市场渠道结合，形成新的实体公司。这既避免了国资在陌生领域盲目投资的风险，又让沉淀的技术产生了实在效益，还留住了核心人才。这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可复制的‘存量技术资本化’模式。”
他注意到，陈省长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
“第二，关于‘聚焦实体’和‘培育新动能’。我们理解，不能把‘新动能’简单等同于追热点、搞虚的。我们的做法是，紧扣省内现有工业门类，寻找产业链上最薄弱、最容易被‘卡脖子’的环节，哪怕这个环节初期市场规模不大、利润不高，但只要关乎产业链安全，我们就集中资源进行突破性投资。比如，在高端装备领域，我们不追求整机光环，而是瞄准特种轴承、高性能密封件等关键基础件。把这些‘小’而‘精’的实体做实，产业链的‘韧性’自然就增强了。”
几位专家微微点头。工业厅的负责人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第三，关于‘防范风险’。”赵江河语气加重了一些，“我们认为，风险防范必须前移，嵌入项目生成和决策的全过程。我们正在试行‘业务、风控、合规’三方独立论证、联合签报的前置机制，特别是对涉及新模式、新领域的项目，宁可把问题想得复杂些、把规矩定得严些，也不能为了追求速度或规模而埋下隐患。国资的安全和保值增值，是绝对的底线。”
他说完，会场安静了片刻。他的发言没有空泛的口号，有具体案例，有操作思路，有风险意识，既体现了对省里战略的深刻理解，又展现了务实创新的执行力，更重要的是，传递出一种 “既积极作为，又行稳致远” 的清晰信号。
“江河同志讲得很好。”陈省长开口了，声音平和，但带着肯定的意味，“有思考，有实践，特别是关于‘存量技术资本化’和聚焦产业链关键‘缝隙’的想法，很有启发性。防范风险的前置意识，也非常必要。其他单位，也要像这样，把战略部署和自己的实际工作紧密结合，提出有建设性、可操作的具体建议，而不是泛泛而谈。”
陈省长的点评不长，但分量极重。刘建业看向赵江河，眼神复杂，有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周亦鸣在后排挺直了腰板，与有荣焉。
接下来的发言，似乎无形中被赵江河拔高了一个调子，大家谈具体思路和困难多了些，空话套话少了些。
散会后，陈省长的秘书特意走过来，低声对赵江河说：“赵总，省长说您刚才的发言材料，方便的话送一份详细的到省政府研究室。”
“好的，我马上整理。”赵江河心领神会。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他的思路可能被吸纳到更高层级的政策考量中。
往外走时，财政厅长笑着拍了拍赵江河的肩膀：“小赵总，思路清晰啊，你们那个技术入股的模式，有空细聊。”科技厅的副厅长也凑过来交换了名片。
周亦鸣挤过来，低声道：“赵总，刚才太提气了！”
赵江河只是微微点头，心中并无太多得意。他知道，这只是发出了第一道较为清晰的“声波”，引起了注意，但同时也意味着更高的期待和更严格的审视。他必须尽快将口头上的思路，转化为实实在在、经得起检验的业绩。
坐进车里，马建军默默发动车子。赵江河看着窗外北方冬日下午苍白的天光，回味着会场里的种种细节。周正明传下的“看势”，他今天算是初步运用，效果尚可。但“势”是流动的，今天的肯定，不代表明天的顺遂。他必须更加谨慎，将“防范风险”的理念，不折不扣地落实到每一个具体行动中。
他拿出手机，给徐海川发了条短信：“今日座谈会，提及风控前置机制获肯定。请会同法规部，尽快将产投相关风险管控流程标准化、制度化，形成可推广的文本。”
又给周亦鸣发了一条：“技术入股项目加速落地，做成样板。同时，按会上思路，梳理我集团内可‘资本化’的存量技术清单，一周内初步报告。”
发完信息，他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又浮现出儿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他要守护的，不仅是肩上的国资职责，还有那方寸之间的温暖安宁。这清晰的声波，必须化为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在这北方的冻土上，踩出坚实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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