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院的悲恸，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棉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往日里虽不算喧闹但也充满生气的院落，此刻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和低语。白色的灵幡已经挂起，在秋风中无力地飘荡，衬得那青砖灰瓦也失去了往日的颜色，一片惨淡。
林暮野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做着分内的活计。喂牛、清扫牛栏、担水、劈柴。他的动作依旧利落，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锐利和思索。他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在李万山和王氏面前，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危险。
那片冰冷的丝绸碎片，被他用一块干净的破布仔细包好，藏在了偏房墙角一块松动的砖块后面。这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也是揭开谜团的关键，绝不能丢失，也绝不能轻易示人。
午后，天色依旧阴沉。暮野正在后院井边打水，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悄靠近。是李家的二小姐，十五岁的李素影。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原本灵动秀美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悲伤和恐惧。她比暮野大上一岁，但因家境优渥，发育得好，身量已和暮野差不多高。
“暮野……”李素影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
暮野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站好：“二小姐。”
李素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暮野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暮野微微蹙眉。她的手指冰凉，和昨晚她大哥抓住他时一样。
“暮野，我……我害怕……”李素影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哥他……他死得不明不白……”
暮野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大哥前天晚上，偷偷跟我说过话……”李素影吸了吸鼻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他说……他怀疑后山那座没名字的荒坟有问题。”
暮野的心猛地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荒坟？哪一座？”
“就是……就是最靠近黑松林的那座，连个墓碑都没有，长满了荒草的。”李素影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大哥说，他前段时间发现那坟周围有些奇怪的脚印，不像人的，也不像寻常野兽的……他还说，有一次傍晚，他好像看到有个白影子在坟头那边一闪就不见了。他以为是眼花，可后来……后来他又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暮野追问，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他没细说，只说很蹊跷，可能跟……跟几年前的一些旧事有关。”李素影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说他要去查清楚，还让我别告诉爹娘，说他们知道了会担心……可谁知道……谁知道他就……”
李素影哽咽得说不下去，抓着暮野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仿佛他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二小姐，大少爷还说了什么关于那座坟的吗？或者，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笔记之类的东西？”暮野引导着问道。
李素影努力回想，最终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了……他就说了这些。暮野，你说……会不会真的是……有鬼？大哥他是不是撞邪了？”
鬼？暮野脑海中闪过昨夜山岗上那道快如鬼魅的白影，以及那阵刺骨的阴风。但他不相信是鬼。那片丝绸碎片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属于阳间。他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二小姐，别胡思乱想。”暮野低声安慰道，尽管他自己心中也充满了疑云，“官府不是说了吗，可能是流窜的盗匪。”
“可大哥身上没伤啊！”李素影激动起来，“哪个盗匪杀人会不留一点伤痕？而且……而且大哥那样子……分明是活活吓死的！”她说着，身体又开始发抖。
暮野无法反驳。李文瀚的死状，确实诡异至极。他沉吟片刻，道：“二小姐，这件事你先别声张，尤其别跟老爷太太提起大少爷跟你说过荒坟的事，免得他们更加伤心害怕。一切……等官府的消息吧。”
他现在只能这样安抚李素影。在没有更多线索和自保能力之前，他不能将任何人拖入这潭浑水，尤其是这个刚刚失去哥哥、脆弱无助的少女。
李素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叮嘱了暮野几句要他小心，这才抹着眼泪，匆匆离开了。
暮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眼神逐渐变得凝重。李素影的话，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李文瀚的死，果然与后山那座无碑荒坟有关。那座坟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几年前的那些“旧事”，又是指什么？
他抬头望向后山的方向，黑压压的松林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而那座荒坟，就隐藏在这巨兽的阴影里。危险的气息，仿佛已经透过山林，弥漫到了大院之中。
夜，再次降临。
李家大院早早便熄了灯，沉浸在悲伤和恐惧带来的死寂之中。只有灵堂里还点着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李文瀚的牌位，更添几分阴森。
偏房内，林暮野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窗外，秋风呜咽，刮得窗纸噗噗作响。他的耳朵却捕捉着院子里一切细微的动静。
约莫子时前后，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踏着院中的青石板，由远及近，停在了牛栏附近。
暮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贴近了房门缝隙，向外窥视。
今夜无月，星光黯淡，院子里一片漆黑。但暮野长年累月在黑暗中视物，目力远比常人敏锐。他隐约看到，牛栏旁，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身形不算高大，动作却异常敏捷轻盈。他（或她？）似乎在牛栏周围仔细地搜寻着什么，时而蹲下摸索地面，时而贴近栅栏查看。动作专业而谨慎，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是在找那片丝绸碎片？还是在寻找其他可能遗留的线索？
暮野紧紧握住了拳头。他藏在砖块下的碎片暂时是安全的，但这个神秘黑影的出现，说明凶手（或者凶手的同党）并未远离，而且很可能就在李家坳，甚至……就在这大院之内！
黑影搜寻了片刻，似乎一无所获，显得有些焦躁。他停顿了一下，突然转向了暮野所住的偏房方向！
暮野心中一凛，立刻缩回头，将身体紧紧贴在门后的墙壁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偏房而来。一步，两步……越来越近。暮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十年苦练的本能几乎要破体而出，但他强行压制住了。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敌暗我明，贸然冲突，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脚步声在偏房门外停了下来。暮野甚至能听到门外那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一门之隔，危险近在咫尺。
时间仿佛凝固了。门外的人似乎在犹豫，在倾听房内的动静。暮野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和寂静之中，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过了漫长的十几秒，或许是觉得房内的人睡熟了，或许是不想节外生枝，门外的呼吸声远去，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院子的另一端。
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暮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重新凑到门缝边，院子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个神秘的黑影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或她）对李家大院极其熟悉，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并且目标明确地搜寻凶案现场。
怀疑的种子在暮野心中迅速生根发芽。李家上下，包括长工、短工、厨娘，乃至……李万山和王氏，都有嫌疑。谁会对李文瀚的死如此关心？谁又会如此急切地想要抹去可能遗留的线索？
李文瀚查到了荒坟的秘密，所以被杀。那么，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同样对荒坟产生怀疑的自己？或者，是那个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二小姐李素影？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暮野。他不能再被动等待。官府靠不住，李家大院内部也可能危机四伏。他必须主动出击，在那个神秘黑影再次行动之前，找到真相，至少，要找到自保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后山那片深邃的黑暗。
那座无碑荒坟，是一切谜团的核心。他必须去那里看一看。尽管危险，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暮野不再犹豫。他轻轻推开房门，像一道幽灵般滑入夜色之中。他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从后院一处低矮的墙头翻了出去。落地无声，动作流畅，展现出与他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和力量。
十年偷偷苦练的成果，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了它的价值。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放牛娃，而是一个拥有了初步反抗能力的潜行者。
夜风凛冽，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林暮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辨明方向，朝着后山黑松林的那座无碑荒坟，义无反顾地潜行而去。
山路崎岖，黑暗中更是难行。但暮野对这片山林的熟悉，远超常人。他避开可能有人行走的小径，专挑陡峭难行的山坡和密林穿梭，身影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间快速闪动，如同鬼魅。
越是靠近黑松林，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就越重。松涛阵阵，如同无数冤魂在耳畔呜咽。那座孤零零的荒坟，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它静静地卧在一小片空地上，坟头上长满了枯黄的蒿草，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果然如李素影所说，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形状的石头，半埋在土里。
暮野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仔细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无其他动静后，他才如同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到坟茔的侧面。
靠近了，才更能感受到这座荒坟的破败和阴森。泥土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息。暮野蹲下身，目光如炬，仔细查看着坟堆和周围的土地。
很快，他发现了异常。在坟堆的背面，靠近底部的位置，泥土有被 recent 翻动过的痕迹！虽然被人小心地掩饰过，撒上了落叶和浮土，但新土和旧土的颜色、质地细微差别，以及那略显松软的触感，没能瞒过暮野敏锐的眼睛。
有人动过这座坟！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是李文瀚？还是……那个神秘的黑影？亦或是……其他人？
暮野的心跳再次加速。他伸出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扒开那些松软的新土。泥土潮湿冰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是木头！棺材板！
他加快动作，很快，一小片腐朽的棺材板暴露出来。令他心惊的是，棺材板的边缘，竟然有着明显的、被利器撬开过的崭新痕迹！
是谁？为什么要撬开这座无主的荒坟？坟里到底埋着什么？
一个大胆而恐怖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暮野的心头。他想起自己失踪三年、音讯全无的父亲。三年前，父亲说是出门跑一趟远货，从此便再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早逝，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父亲归来。
难道……
暮野不敢再想下去，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他利用身边能找到的尖锐石块和硬木棍，沿着被撬开的缝隙，用力扩大缺口。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终于，一个足够他探手进去的缺口被撬开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
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了那冰冷的黑暗中。
指尖首先触到的，是潮湿腐烂的衣物。然后，他摸到了……骨头！
人的骨头！
暮野的手颤抖起来。他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继续向下摸索。根据骨架的大小和形状，这应该是一个成年男性。在尸骨的胸腔位置，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骨头，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体！
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布包取了出来。油布包裹得很厚，隔绝了潮气，里面的东西保存得相当完好。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山风刮过，吹散了遮挡星光的薄云。几缕惨淡的星光洒落下来，恰好照亮了暮野手中的油布包，也照亮了棺材缺口内，那具尸骸头颅的位置。
尽管尸体已经严重腐烂，面目难辨，但借着那微弱的星光，暮野还是看清了尸骸牙齿上一个小小的、独特的缺口——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磕碰留下的痕迹，他绝不会认错！
如同五雷轰顶，暮野浑身剧震，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手中的油布包也险些脱手。
爹！这荒坟里埋的，竟然是他失踪三年的父亲！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淹没了他。三年来的期盼、等待、无数个夜晚的思念，此刻都化作了棺木中这具冰冷的白骨！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会死在这里？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将他偷偷埋在这座无碑荒坟之中？
无数疑问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死死攥着那个油布包，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泪水混合着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痛哭的时候。危险可能随时降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一层层打开那个油布包。
里面是半本线装的老书。书页泛黄脆弱，封面上用苍劲的毛笔字写着四个大字——《六合拳谱》！
暮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六合拳！这正是他偷偷练习了整整十年的拳法！是三年多前，父亲在一次出门回来后，神秘兮兮地教给他的，只说是偶然得来的强身健体的法子，让他偷偷练，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十年来，他寒暑不辍，将这看似寻常的拳法练得纯熟无比，只当是父亲对他的关爱和期望。
可现在，父亲的尸骨在这荒坟之中，怀里紧紧揣着这半本拳谱！
这绝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普通拳法！这拳谱，和他父亲的死，绝对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猛地想起昨夜李文瀚的呓语，想起李素影的恐惧，想起那个神秘的黑影，想起那片不属于穷乡僻壤的丝绸碎片……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和低语，由远及近，正朝着荒坟而来！
暮野心中大惊，来不及细想，他迅速将拳谱塞进怀里，手脚并用，将撬开的坟土尽量恢复原状，然后一个翻滚，隐入了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屏住了呼吸，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黑暗中，两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径直扑到那座荒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借着微弱的星光，暮野看清了那两人的面容——竟然是地主李万山和他的太太王氏！
此刻，这对平日里威严体面的地主夫妻，却是一副魂飞魄散、悲痛欲绝的模样。李万山头发散乱，长衫上沾满了泥土，王氏更是哭得几乎瘫软在地。
李万山用拳头捶打着坟土，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他压着嗓子哭喊道：
“影武大人！十年之期已到……他们……他们还是找来了啊！文瀚……我的儿……他发现了……他就……呜呜……下一个会不会是素影？会不会是我们？逃不掉了……我们都逃不掉了……”
影武大人？十年之期？他们？
跪在坟前痛哭的地主夫妻，口中呼喊的“影武大人”……难道指的是他死去的父亲？
林暮野蜷缩在冰冷的灌木丛中，怀揣着那半本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的《六合拳谱》，听着李万山夫妇充满绝望的哭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苦练了十年、只道是寻常的拳法，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脑海中疯狂流转，带起惊天的杀机。
父亲的身份，拳谱的秘密，李文瀚的死，神秘的丝绸黑影，地主夫妻的恐惧……所有的碎片，正在拼凑成一个巨大而恐怖的谜图。
而这个放牛娃，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旋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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