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晨会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清晨八点准时填满整间会议室。长条会议桌的两侧,深蓝色制服与白色洗手服交错落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刚结束早间解剖或送检工作的倦意,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沉闷到凝固的氛围。
魏明远坐在主位,指尖夹着一支钢笔,目光扫过面前摊开的工作报表。他五十岁上下,鬓角染着霜色,常年紧绷的嘴角让本就严肃的面容更添几分威严。作为法医中心的主任,他主持晨会的风格向来简洁利落,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感。“上周共受理非正常死亡案件12起,其中交通事故6起,猝死4起,其余2起已按程序完成检验,报告均已归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会议室每个角落,钢笔在报表上偶尔划出一道横线,便是对某项工作的最终定论。
宋清砚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身上还穿着刚脱下的洗手服,袖口隐约沾着一点未洗净的碘伏痕迹。他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三天前解剖护城河女尸时的画面——颈部那道若隐若现的勒痕,指甲缝里残留的淡青色纤维,还有口鼻处不同于溺水的异物形态,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头,让他无法认同“意外溺亡”的结论。
“……另外,关于滨河公园溺亡案,”魏明远的声音顿了顿,钢笔停在报表的某一行,目光精准地投向宋清砚,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该案已按程序以意外溺亡结案,现场勘查报告与毒物检测报告均无异议,报告已归档。”他刻意停顿两秒,像是在等待确认,又像是在强调结果的不可动摇,“陆衍法医参与了该案的检验,虽然提出了一些……个人看法,但最终,我们还是尊重了客观证据和检测结果。”
“个人看法”四个字被魏明远说得格外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原本沉默的同事们纷纷抬眼,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宋清砚。坐在他斜前方的小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
就在魏明远收起钢笔,准备翻开下一份文件时,宋清砚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却瞬间让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连魏明远翻文件的动作都停住了,眉头微蹙地看着他。
“魏主任,各位同僚,”宋清砚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在开口时下意识带出了一句旧时谦称,“关于溺水案,卑职——”话一出口,会议室里立刻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事,眼神里带着戏谑。宋清砚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口,却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我坚持认为,结论下得为时过早。”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让原本带着笑意的同事瞬间收了表情,连低头的人都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愕。宋清砚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目光扫过会议桌两侧,一字一句地陈述:“尸体颈部勒痕虽浅,但边缘存在明显的皮下出血,符合外力压迫特征;指甲缝内提取到的淡青色纤维,经初步检验与死者衣物材质不符,尚未查明来源;此外,死者口鼻处残留的异物为泥沙与某种纤维混合物,与单纯溺水时吸入的河水泥沙成分存在差异。”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现有证据链存在明显漏洞,仓促结案,恐纵真凶。”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宋清砚,眼神里有惊愕、有不解,还有几分隐晦的担忧。公开在晨会这样的正式场合质疑主任的结论,这在法医中心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简直是自毁前程。坐在角落的周涛缓缓直起身体,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微微松开,目光在宋清砚和魏明远之间来回移动,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在旁观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魏明远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宋清砚说的话。他先是皱紧眉头,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突然气极反笑,声音陡然提高:“陆衍,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毒物检测科的报告、刑侦队的现场勘查报告,都错了?就你一个人对了?”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带着明显的怒气,“我们法医的工作,是严谨,是尊重科学!不是凭一点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妄加揣测!”
他不再看宋清砚,而是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语气严厉得像是在训话:“你这种主观臆断的风气,如果蔓延开来,是我们法医中心的耻辱!法医的结论关系到案件的走向,关系到死者的清白,容不得半点马虎,更容不得有人为了出风头,就随意质疑经过多方验证的结果!”
宋清砚抿紧嘴唇,想要反驳,却被魏明远打断。魏明远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威胁:“如果你觉得中心的设备和流程不足以支撑你的‘高超’见解,或许你应该考虑换个更能发挥你‘才华’的地方?”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悬在宋清砚的头顶,也让在场的同事们瞬间明白了魏明远的态度——这不是简单的敲打,而是赤裸裸的排挤。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宋清砚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同事们回避的目光——有人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仿佛上面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有人假装整理文件,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还有人悄悄转动着手里的笔,眼神躲闪,生怕与他对视一秒,就被卷入这场风波。
过了好一会儿,几声极低的窃窃私语才隐约传来,像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断断续续地飘进宋清砚耳朵里。
“他疯了吧……居然敢这么跟主任说话。”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就是个关系户吗,刚来没几天就想挑事?”
“这下惨了,主任肯定不会放过他,以后有他好受的。”
那些声音很小,却字字清晰,像细针一样扎在宋清砚的心上。他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那几个人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说。坐在斜前方的小林满脸焦急,好几次想转过头来,却都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只是双手紧紧地攥着笔记本,指节都泛了白,不安地搓着手指。
周涛依旧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桌面,既没有附和魏明远的话,也没有出言为宋清砚辩解。他是法医中心资格最老的法医,比魏明远还要早来五年,平时很少参与科室里的纷争,此刻的沉默,像是一种默认,又像是一种观望。
魏明远冷哼一声,显然也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却没有制止,只是拿起面前的文件,翻到下一页,用生硬的语气说:“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继续讨论下一项工作——关于下周市局组织的法医技能培训,各小组要提前安排好人员……”他的声音刻意提高,像是在强行将会议拉回正轨,却也像是在宣告这场对峙的胜利。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宋清砚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能感受到所有人都在刻意忽略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仿佛他是会议室里一个透明的影子。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见魏明远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便自己缓缓坐回了座位,指尖依旧摩挲着桌沿,脑海里却翻涌着无数念头。
千年前,他还是大理寺评事,因坚持追查一桩官官相护的冤案,不愿同流合污,最终遭到刺杀,死在冰冷的牢狱里。那时的他,面对的是整个官场的黑暗与排挤,孤立无援。千年后,他借着陆衍的身体重生,来到这个看似清明的现代社会,却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法医中心里,他依旧要面对同样的打压与孤立。
会议结束的铃声响起时,魏明远率先站起身,拿起文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宋清砚。其他同事也像是得到了赦免,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动作飞快,仿佛会议室里有什么洪水猛兽。有人在经过宋清砚身边时,脚步刻意加快,甚至不敢看他一眼;有人则低声议论着,笑着走出了会议室,那些笑声落在宋清砚耳里,格外刺耳。
很快,会议室里就只剩下宋清砚一个人。他坐在空荡荡的会议桌旁,看着窗外。楼下的院子里,几辆警车正忙着出发,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匆匆忙忙地走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显得格外明亮。可这明亮,却照不进宋清砚此刻的心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忙碌的景象。现代职场的规则,与他所熟悉的古代官场,其实并无本质不同。一样的打压异己,一样的抱团排挤,一样的为了维护权威而忽视真相。他不禁想起了那个溺水而亡的女人,她的尸体还躺在解剖室的冷藏柜里,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如果他此刻放弃,那她就真的只能以“意外溺亡”的名义,永远沉冤得雪。
“千年前,我因不愿同流合污而遭刺杀。千年后,莫非亦要因坚持真相而寸步难行?”宋清砚在心里默默问自己,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却很快被坚定取代,“不。”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洗手服,这件衣服象征着陆衍的身份,也象征着法医的责任。他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动作郑重,如同千年前整理自己的官袍一般。
然后,他挺直脊梁,转过身,独自一人,朝着会议室的门口走去。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孤独,却又格外坚定。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洁白的墙壁上,像一株独自生长的松柏,挺拔而倔强。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宋清砚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一步步走出了走廊,走向那间存放着真相的解剖室。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无论他将面对怎样的孤立与打压,他都不会放弃。因为他知道,他坚持的,不仅仅是一个案件的真相,更是一个法医的初心,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承诺。
喜欢骨语今声:大宋仵作的现代谜案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骨语今声:大宋仵作的现代谜案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