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医学院的晨雾总带着药草的清苦气息。
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时,苏凌已立在药圃中央。她素色长衫的袖口沾着朝露,乌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侧影在薄雾中宛如水墨勾勒。侍立一旁的药童捧着记载药性的竹简,目光不自觉追随着师尊捻起叶片的手指——那双手修长洁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轻触之处,连濒死的金线莲都似舒展了些。
今年的川贝长势如何?清冷的声音划破寂静,像冰珠坠入玉盘。
回师尊,后山阴坡新培育的川贝已达入药标准,只是...药童嗫嚅着递上病叶,西侧药圃的铁皮石斛仍有根腐之兆。
苏凌接过病株的手指微微一顿。腐烂的根系在她掌心泛着黑褐,她却似毫无所觉,指尖顺着茎秆向上轻滑。刹那间药童仿佛看见微光流转,待反应过来时,原本蔫垂的石斛竟挺直了腰杆,连枯萎的边缘都泛起新绿。
此非病害。她将植株放回竹篮,指尖在晨露中泛着莹润光泽,是土壤中磷气过盛所致。取三升草木灰拌入,三日后来报。
药童跪地应诺的瞬间,才惊觉师尊鬓角的发丝——二十年前他初入医学院时,那鬓边就有这抹月光般的银白,如今看来竟半分未增。
太医院院使张仲文第无数次在诊脉时失了神。
鎏金嵌玉的脉枕旁,苏凌垂眸凝视着丝帕上绣的兰草。窗外御花园的石榴开得正盛,嫣红的花瓣偶尔飘落在她肩头,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剔透。自先帝驾崩算起,整整二十三年过去,她眼角竟连一道细纹都无,唯有眼底沉淀的淡漠,比当年初见时更甚。
陛下龙体康泰,只是忧思过甚。苏凌收回探脉的手,声音平稳无波,臣请调三两人参、当归入御膳,另需每日辰时静坐一刻钟。
龙榻上的破天荒缓缓睁眼。他枯瘦的手搭在锦被外,指节因常年握笔而生出厚茧。望着眼前宛如时光静止的女子,帝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是欣慰,是感激,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敬畏。当年那个在军帐中冷静剜去腐肉的少女,如今已站在了医道之巅。
苏爱卿可知,宫外都在传你...破天荒刻意拖长尾音,看着对方毫无波澜的侧脸,终究将服食仙丹四个字咽了回去。
苏凌将药方递给内侍的手微微一顿:市井流言不足为信。臣不过是将他人饮酒作乐的时辰,都用在了钻研医理上。她转身时,腰间悬挂的银针囊轻轻晃动,三十枚银针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医学院新制的麻沸散需临床验证,臣先行告退。
殿门合上的刹那,破天荒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张仲文慌忙上前递药,却听见帝王喃喃自语:她比这宫里的玉石还要凉,却偏偏...
偏是这凉,成了他晚年唯一的慰藉。
长安城的不老传说总在冬夜的酒肆里流转。
穿粗布短打的货郎拍着桌子,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腰间的钱袋上:破天荒亲眼见苏神医从棺材里拉出李员外!当时李家都在搭灵棚了,她就三根银针下去...
邻桌的书生嗤笑出声:你那算什么?上月禁军统领被流矢穿胸,太医院都写了绝命书,苏先生提着药箱进营,三日后统领便骑着马满街跑!
角落里戴帷帽的女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指尖划过腰间玉佩,听着酒客们争论苏凌究竟是仙人下凡还是妖术惑众,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二十年前在战场上救下的那个小兵,如今已是安国医学院的副院长;当年亲手缝合的刀伤,现在成了断肢重生的神话。
姑娘也是来看病的?小二殷勤添酒时,瞥见她袖口绣的医馆标识,苏神医今日在医学院坐诊,不过排队怕是要到后日...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与苏凌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只是眼角多了细纹。她从袖中取出鎏金令牌,令牌上二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破天荒是来送南疆新药的。
医学院的夜总是亮着灯。苏凌在烛光下翻阅着南疆送来的药经,泛黄的羊皮纸上记载着蛊毒与解药的奥秘。窗外传来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她忽然想起三日前为破天荒诊脉时,触到他腕间异常的脉象——那不是龙体欠安的征兆,倒像是某种人为的慢性毒素在蔓延。
银质烛台突然爆出灯花,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案头堆叠的医书里,夹着张泛黄的信纸,是二十年前凤玲珑托人送来的密信,只潦草写着:宫中人心叵测,君需自保。
秋分那日,破天荒在御书房突发心悸。
当苏凌提着药箱踏入暖阁时,满室御医正跪伏在地。帝王半倚在龙椅上,脸色青紫如死灰,手指死死抠着紫檀木扶手。她拨开人群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原本凝滞的空气竟流通起来。
都退下。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仲文还想争辩,却被她扫来的目光冻在原地。那双眼黑白分明,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他恍惚想起二十年前苏凌初入宫时,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在尸横遍野的军帐中冷静地分捡药材。
银针落下的速度快如闪电。苏凌左手三指搭脉,右手持针如笔,百会、膻中、内关三穴精准无误。当第七根银针刺入气海穴时,破天荒喉间发出浑浊的喘息,一口黑血喷在明黄的龙袍上。
陛下中的是曼陀罗花粉慢性毒。苏凌抽出银针,针尖凝着黑紫色血珠,需每日辰时以金针渡穴,辅以清毒汤药。她转身取药箱的瞬间,破天荒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衣袖。
苏凌...帝王的声音嘶哑破碎,你当真...
陛下。她轻轻抽回衣袖,素色布料上已沾了血迹,臣只是医者。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落在青玉阶上积了薄薄一层。苏凌望着药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想起今早经过医学院时,新生们正在背诵她编写的《本草纲要》。那些朗朗的读书声,比宫墙内的笙箫更让人心安。
当凤玲珑深夜潜入医学院时,正撞见苏凌在解剖室绘制经络图。烛光下她侧脸柔和了许多,指尖捏着银质解剖刀,在人体模型上勾勒着穴位。墙角的铜漏显示已是三更,案头还摆着未写完的医书手稿。
你就不好奇破天荒为何而来?凤玲珑抛着手中的密信,紫色罗裙在夜风中划出妖冶的弧度。
苏凌将解剖刀放回消毒水:宫里的事,与破天荒无关。
可那老东西快死了。凤玲珑突然凑近,吐气如兰,他若驾崩,你的医学院,你的不老神话,还能保得住吗?
解剖刀突然坠入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苏凌转身时,月光正落在她眼中,映出一片冰海:破天荒保不住任何人,只能守住这双手。她摊开掌心,那双手曾缝合过战场的伤口,接生过新生命,此刻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能拿起针,就能拿起刀。
凤玲珑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当时苏凌跪在雪地中,用冻得发紫的手为伤兵截肢,血染红了白雪,她眼中却燃着不灭的火。如今那火焰已化作深海的冰,看似沉寂,实则比任何时候都要危险。
安国医学院的药圃又迎来新的花期。
苏凌站在新开的白梅树下,看着药童们采集花蜜入药。太医院刚送来新的脉案,破天荒的身体日渐衰颓,却仍坚持每日处理朝政。昨夜凤玲珑派人送来的密信上,画着一朵盛开的曼陀罗,花蕊处用朱砂点了个字。
师尊,宫里来人了。药童捧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
苏凌接过那方锦盒,里面躺着枚羊脂白玉佩,正是当年破天荒赏赐的那枚。玉佩下压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朕信你。
她将玉佩系回腰间,银针囊与玉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传来学子们背诵医理的声音,那些年轻的嗓音里,藏着比任何仙丹都可靠的希望。
备好金针。清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暖意,随破天荒入宫。
晨雾再次笼罩医学院时,关于苏凌的传说又添了新的篇章。有人说看见她踏月而行,有人说她能与草木对话,更有人坚信她饮了长生不老药。唯有药圃里的老药农知道,每个深夜,那间亮着灯的药房里,总有个身影埋首在医书与药草间,直到天明。
而那双手,永远沾着药草的清香,永远准备着握住针,或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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