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株幼苗破土，是在播种后的第七天清晨。
那天霜格外重，地上、草叶上、塑料大棚的薄膜上，都覆着厚厚一层白茸茸的结晶。柒柒呵着白气掀开帘子，马灯的光晕扫过畦面——然后她看见了：在番茄畦中央，一小撮深褐色的土壤微微隆起，裂开细缝，一抹嫩黄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她屏住呼吸，蹲下身，马灯凑近。不是一株，是两株。并排着，幼茎细得像丝线，顶端顶着两片豆瓣大小的子叶，嫩黄里透着一丝浅绿，沾着晶莹的霜气，在灯光下颤巍巍的。
“出苗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怕惊扰了这新生的生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秀兰和柳玉芬也进来了。三个女人围在这两株幼苗边，像围观什么稀世珍宝。柳玉芬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只用手轻轻指了指：“真出来了。”
“是番茄苗。”赵秀兰眯着眼细看，“子叶圆钝，是番茄没错。黄瓜苗子叶要尖些。”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接下来的几天，幼苗接二连三地破土。先是番茄畦，嫩黄的“小脑袋”星星点点冒出土壤；接着黄瓜畦也有了动静，子叶更狭长，带着锯齿状的边缘。大棚里一天一个样，嫩绿渐渐染遍畦面，像谁用最淡的颜料，在大地上轻轻抹了一笔。
柒柒每天早晚各进一次大棚，记录幼苗的生长。她找了个小本子，画着简陋的图示：哪畦出了几株，苗高多少，叶子什么颜色。数据枯燥，可她乐此不疲。有时蹲在畦边一看就是半个时辰，看阳光透过塑料布洒在叶片上，看嫩叶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看叶尖凝结的露珠在某一刻倏然滑落。
“王姨，”她总对着空气轻声汇报，“今天又出了十二株。有一株特别壮，叶子比别人大一圈。我给它多浇了点水，但没浇多，怕烂根。”
幼苗长出真叶后，需要间苗。这是件精细活——每穴留最壮实的一株，其余的得拔掉。柒柒第一次做时，手抖得厉害。那些被拔掉的小苗也是生命，嫩生生的，攥在手心里还能感觉到细微的挣扎。
“舍不得也要做。”赵秀兰在一旁指导，“都留着，谁也长不好。拔掉的苗可以喂鸡，不浪费。”
柳玉芬倒是干脆，眼疾手快，一拔一个准。“种地就是这样，该狠心时就得狠心。”她说，手上动作却温柔，尽量不伤到留下的那株的根。
间苗后的大棚清爽了许多。留下的幼苗有了足够的空间，开始舒展腰身。番茄苗的真叶是羽状复叶，边缘有细锯齿；黄瓜苗的真叶掌状，叶脉清晰。绿意从嫩黄转为翠绿，又渐渐染上深沉的墨绿，一天比一天精神。
浇水的活儿成了顾浩的最爱。每天放学，他放下书包就往大棚跑，抢过喷壶：“柒柒姐，我来浇！我保证每株都浇到！”孩子手不稳，有时水浇多了，淹了苗根；有时又浇少了，土还干着。柒柒不恼，只跟在他身后，等他浇完了再偷偷补一些。
“浩浩，浇水要浇透，但不能积水。”她一遍遍耐心教，“你看，水渗下去，土颜色变深了，就是够了。”
顾浩学得认真，几天后就有了模有样。他甚至还给每畦苗起了名字：最壮的番茄苗叫“大将军”，叶子最圆的叫“胖墩”，长得最高的黄瓜苗叫“竹竿”……每天浇水时，他都要跟“将军”“胖墩”们说几句话：
“你们要好好长啊，等我哥回来，我摘最红的番茄给他吃。”
“今天冷，你们多喝点热水——哦不对，是温水。”
童言稚语，却让大棚里多了份鲜活生气。
幼苗长到三寸高时，需要追肥。柒柒从系统空间取了那包“促根粉”，按说明兑水稀释，用细嘴壶沿苗根浅浅浇了一圈。不过两三天，效果就显出来了——苗茎明显粗壮了，叶子油亮亮的，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这肥好。”赵秀兰仔细观察后说，“苗子精神，不像上了猛肥那样虚旺。”
柳玉芬则开始准备搭架的材料。黄瓜是爬藤的，得早点引蔓。她从后山砍来细长的竹枝，削去毛刺，一根根插在黄瓜苗旁边。又搓了麻绳，在竹竿间横拉几道，做成简易的网格。
“等藤蔓爬上来，这儿就是一片绿墙。”她指着竹架，眼里有憧憬。
大棚外的世界已进入深冬。寒风凛冽，草木凋零，地面冻得硬邦邦的。可大棚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塑料布隔绝了严寒，白天的阳光积蓄下热量，夜里温度也能保持在零上。幼苗在恒温恒湿的环境里安然生长，绿意葱茏，仿佛把春天偷藏在了这一方薄膜之中。
邻居们常来参观。张婶每次来都要啧啧称奇：“这塑料布真神了，外面冻死人，里面暖烘烘的。瞧这苗，长得多水灵。”李嫂抱着孩子来，让孩子摸嫩叶：“宝宝看，这是青菜，长大了咱们就能吃。”孩子咯咯笑，小手轻轻碰了碰叶片，又赶紧缩回去。
柒柒总是热情地介绍：这是番茄，那是黄瓜，角落那畦是小青菜，最里边还育了草莓苗——虽然现在只是几片贴着地皮的小圆叶。她说起种植技巧时眼睛发亮，哪个阶段该浇水，什么时候要通风，病害怎么预防……滔滔不绝，俨然成了半个专家。
人们爱听她说。不仅因为她说得在理，更因为从她身上，能看见一种蓬勃的、扎根于泥土的希望。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片绿意盎然的大棚，仿佛一盏灯，照亮了寻常日子里的某种可能。
腊月初八那天，柒柒收到了顾衍的第一封来信。
信是部队转寄来的，信封已经磨损，边角起了毛。柒柒用裁纸刀小心地裁开，抽出信纸——是部队专用的信笺，淡黄色，印着红色的抬头。字是钢笔写的，力透纸背：
“柒柒：见字如面。任务已抵达目的地，一切安好，勿念。此地寒冷，但想起家中应有暖意，便不觉难熬。大棚进展如何？幼苗可曾破土？我每日睡前皆会想象，你蹲在畦边记录生长的模样，必是极认真的。家中诸事，辛苦你与娘、柳婶操持。浩浩功课，还需你多费心。我一切皆好，勿忧。归期未定，但必在春日之前。盼你回信，细说家中近况。顾衍，腊月初二。”
信不长，一页纸，却反复看了许多遍。柒柒把信贴在胸口，闭着眼，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千里之外的体温。她想起他握枪的手握笔的样子，指节分明，下笔坚定；想起他读信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他写下“盼你回信”时，嘴角或许会有一丝柔软的笑意。
当天夜里，她就着油灯写回信。信纸铺开，笔尖却悬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决定从大棚写起：
“顾衍：信已收到，知你安好，心稍安。家中一切皆顺。大棚已成，塑料布是你说的加厚型，透光保温皆好。番茄与黄瓜幼苗已于腊月初五破土，现已有三寸高，绿意喜人。黄瓜架已搭好，待藤蔓攀爬；番茄苗壮实，真叶已出四片。娘每日皆去看，说苗情甚好；柳婶勤快，浇水施肥从不懈怠。浩浩放学便往大棚跑，给每株苗都起了名字，浇水时与之说话，童趣盎然……”
她写了大棚的细节，写幼苗的生长，写家人的近况，写邻里的帮忙。写到最后，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她换行，写下单独的一段：
“此地亦寒，但大棚内温暖如春。我每日皆去，看幼苗生长，便觉日子有盼头。你嘱我勿忧，我亦嘱你勿念。家中诸事有我，你安心任务。只盼你平安归来，那时番茄应已开花，黄瓜或已挂果。我们可在棚边置小凳，你看书，我缝衣，看绿意满眼，岁月静好。”
写罢，她仔细折好信纸，装进信封。在信封背面，她用铅笔画了个简笔的大棚，里面添了几株小苗，苗旁边蹲着个小人——那是她自己。
信寄出去了。等待回信的日子，大棚里的绿意一天浓过一天。番茄苗开始分叉，需要打侧枝；黄瓜苗探出卷须，颤巍巍地寻找可以攀附的竹竿。柒柒小心地给黄瓜引蔓，把嫩绿的卷须轻轻绕在麻绳上。卷须触到支撑物后，很快收紧，像一只握住希望的小手。
腊月十五，第二封来信到了。这次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个小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包水果糖——部队特供的，透明糖纸包着，红的绿的黄的，像彩色的梦。还有一本小小的《蔬菜种植手册》，扉页上写着：“托战友寻得，或对你有用。顾衍。”
柒柒捧着书，眼眶发热。手册不厚，但内容详实，从选种到收获，图文并茂。她如获至宝，当晚就着油灯读到深夜，边读边对照大棚里的实际情况，把要点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回信时，她除了汇报大棚进展，还附了一片番茄叶——夹在信纸里，压得平平的，叶脉清晰，绿意犹存。“此乃大棚中第一株番茄苗之叶，赠你。待你归来，可见其果。”
书信往来，成了冬日里温暖的慰藉。每次收到信，柒柒都会躲进大棚，就着天光一遍遍读。幼苗在身旁静静生长，绿意环绕，而字里行间，是远方爱人无声的陪伴。
腊月廿三，小年。大棚里的番茄苗开出了第一簇花。
那是个晴好的上午，阳光透过塑料布，洒下斑驳的光影。柒柒照例巡视时，在“大将军”苗的顶端看见了它们——五六朵小花，攒成一小簇，花瓣嫩黄，花蕊淡绿，娇小得让人心疼。
她蹲在花前，看了许久。然后轻声说：“王姨，开花了。你看见了吗？”
没有回答。只有微风拂过塑料布，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一声温柔的叹息。
她伸手，极轻地碰了碰花瓣。柔软，脆弱，却蕴藏着结果的力量。按照手册上说，番茄是自花授粉，但适当摇动植株能提高坐果率。她小心翼翼地捏住花枝，轻轻摇了摇。花粉纷纷扬扬，在阳光里闪着细微的金光。
那天晚饭，柒柒多炒了个鸡蛋。金黄的蛋液裹着翠绿的葱花，盛在粗瓷盘里，油光发亮。她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大筷子：“庆祝咱们大棚开花。”
赵秀兰笑了：“这才刚开花，离结果还早呢。”
“开花就是好事。”柳玉芬说，“有花就有果，有果就有盼头。”
顾浩扒着饭，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吃第一个番茄！不对，第一个给顾衍哥吃，我吃第二个！”
大家都笑了。灯光下，三个大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窗外是凛冽的冬夜，屋里却暖意融融。灶膛里的余火明明灭灭，映着每一张带着希望的脸。
夜里，柒柒在日记里写：
“腊月廿三，小年，晴。番茄开花了，淡黄色，很小，但很多。摇花时，花粉在阳光里像金色的雾。顾衍又来信了，寄了糖和书。糖分给浩浩和邻居孩子了，书我留着，很有用。今天特别想他，想他如果在家，一定会蹲在花前看很久，然后说‘柒柒真厉害’。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他看。等花落了，果结了，他就该回来了。王姨，花开得真好，像你以前在医院窗台上养的那盆茉莉，小小的，但香了一整个夏天。”
写罢，她吹灭灯。月光清冷，透过窗纸，在地上印出模糊的光斑。她侧耳倾听，远处有隐约的鞭炮声——是小年夜的喜庆。而近处，大棚的方向，万籁俱寂中，仿佛能听见花朵悄然绽放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撑起一整个冬天的等待。
第一颗小番茄冒头时，年关已近。
那是个腊月廿八的清晨，年味随着寒风一阵阵往屋里钻——邻居家炸丸子的香气，孩子们零星放鞭炮的“噼啪”声，还有不知谁家炖肉的浓郁香味。柒柒掀开大棚帘子，习惯性地巡视。目光扫过番茄畦时，她忽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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