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912天的早安
清晨六点十七分,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亮起时,高婷婷正陷在浅眠里。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刚好落在屏幕边缘,形成一道细细的银线,像她画过无数次的云的轮廓。她摸索着划开屏幕,置顶的对话框里躺着一行熟悉的字:“早啊,今天云图预报有卷积云,像你去年画的那只兔子。”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三秒,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收到类似消息的情景。那是2021年深冬的早晨,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带着试探的温度:“我是云飞,昨天在插画论坛看到你画的《云端记事簿》,想问问那朵积雨云的阴影是用什么笔刷调的?”
那时她刚辞职在家三个月,整日对着电脑屏幕画些无人问津的云。出租屋的窗户朝北,冬天几乎晒不到太阳,画稿上的云却总是白得发亮。对话框里的头像还是系统默认的灰色轮廓,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生活里漾开涟漪。她点开对方的主页,三千多条动态全是云图——清晨五点的鱼肚白、正午被风撕碎的絮状云、暴雨前压得很低的铅灰色层云,每张照片下都标注着拍摄时间和经纬度,像某种隐秘的地理密码。
“用了肌理叠加,”她回复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冻雨打得簌簌作响,玻璃上凝着一层白雾,“再加一点高斯模糊,数值调到15左右。”
这成了他们漫长对话的开端。起初是讨论画笔参数和天气术语,后来渐渐漫无边际。他说他在海上钻井平台工作,每天能看到最干净的天空,却碰不到一个能聊莫奈《睡莲》里光影变化的人;她说她在南方小城的老房子里画画,邻居家的三花猫总跳上窗台,尾巴扫过键盘时会打出一串乱码,有次甚至误发了半张没画完的乌云。
“你住的地方有云吗?”有天深夜,他突然发来消息,那时她刚结束一轮化疗,正对着天花板发呆。
“当然有,”她撑起身子拍下窗外被路灯染成橘色的云层,照片里能看到对面楼亮着的零星灯光,“但没有你拍的那么自由。”
“那我把每天的云都寄给你。”
他真的做到了。此后两年半里,无论台风天还是暴雪夜,她总会在清晨六点十七分收到一张云图。有时是附带坐标的照片,有时是用手机备忘录画的简笔画,偶尔还有他在钻井平台值班时,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窗拍的模糊剪影,背景里能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她则回赠自己的插画——把他拍的云变成会笑的绵羊、奔跑的骏马、戴礼帽的绅士,每张画的角落都藏着小小的“Y”和“t”,像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
手机屏幕渐渐发烫,高婷婷深吸一口气,输入“早”,发送前又删掉,换成“今天起晚了”。发送成功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的声音,像很多个需要撒谎的清晨。化疗的副作用让她总是很疲惫,常常一觉睡到中午,却要假装和他一样过着规律的作息。
二、未拆封的地址
衣柜最底层的收纳盒里,藏着一个从未寄出的信封。高婷婷蹲在地板上翻找时,指尖触到信封边缘的火漆印——那是她用口红代替蜡油按上去的,形状歪歪扭扭,像朵没开全的云。信封里是她画的一幅画,画中两个小人站在云端,脚下是连绵的城市轮廓,那是她想象中见面时的场景。
信封上写着云飞的地址:渤海湾某钻井平台中转邮箱。去年生日时他执意要寄礼物,她拗不过,只好编了个附近便利店的地址。那天她攥着手机在便利店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穿得厚厚的羽绒服,假发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快递员的电话打来时,她看着玻璃门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却说“不好意思我记错时间了”。
“为什么不愿意见面?”视频通话里,他的脸隐在钻井平台的蓝色灯光下,轮廓模糊,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我们甚至可以选个中间城市,我查过了,武汉刚好在我们中间。”
她望着屏幕里他身后摇晃的仪表灯,像悬在深海里的星星。“等你下次休假吧,”她转开视线,假装整理画具,画笔在调色板上划出杂乱的线条,“我最近在赶稿,出版社催得紧。”
这样的借口用了无数次。第一次他说休假来她的城市,她谎称母亲生病需要陪护,其实那天她正在医院做检查,手臂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第二次他订了往返机票,她借口急性阑尾炎住院,却在病房里对着他发来的登机牌照片哭了很久;最后一次他说哪怕只见一面就走,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因为激素治疗变得浮肿的身体,说“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收纳盒底层压着一张医院的诊断书,日期是他们认识三个月后。系统性红斑狼疮,医生说要长期治疗,可能会脱发、水肿,甚至影响寿命。那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云飞发来的云图哭了很久。照片里的云很白,像,她却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变成灰色。化疗开始后,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每次梳头都能在梳子上看到成团的黑发,后来她索性买了顶棕色的假发,长短和她原来的头发差不多。
“婷婷,你看今天的火烧云,”他发来一张照片,夕阳把云层染成金红色,边缘泛着紫色的光晕,“像不像你画里的天空?”
“像。”她打字时,手指因为药物副作用有些发颤,键盘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等我回去,我们一起去看真正的火烧云好不好?找个开阔的山顶,从日出看到日落。”
她没回答,只是把那张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此后每次化疗难受时,她就盯着那张照片看,想象着两个影子并肩站在夕阳下的样子。可当他真的提出见面,她又像被蛰了一样缩回壳里——她无法想象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那个因为激素治疗变得浮肿、因为脱发戴假发的自己,怎么配得上他镜头里那么干净的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云飞发来的视频请求。高婷婷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理了理假发,把额前的碎发拉下来遮住鬓角,按下了接听键。
三、云端的破绽
“今天平台上的厨师做了糖醋排骨,”云飞把手机对着餐盘,镜头晃了晃,能看到米饭上放着几块色泽鲜亮的排骨,“没有你说的那家好吃,你上次说要放陈皮,他肯定没放。”
高婷婷坐在画架前,假装调色:“下次教你做,很简单的,用冰糖炒糖色,再加两勺番茄酱。”
“好啊,”他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在屏幕的蓝光下显得很柔和,“等我回去,你做给我吃,我买材料。”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样的对话像循环播放的磁带,永远停留在“等”和“下次”。她看着屏幕里他身后晃动的海面,突然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只知道他比自己大五岁;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叫云飞;不知道他的长相,因为每次视频他都只露半张脸,或者故意让光线变暗,说是平台上灯光不好。
“你为什么总不开灯?”有次她忍不住问,那时她刚画完一幅画,想给他看看细节。
“平台上节约用电,”他笑着转开镜头,对准窗外漆黑的海面,远处有零星的航标灯,“你看外面的星星,比城市里亮多了,肉眼能看到银河呢。”
那是她信了。直到上个月,她在他发的云图里看到背景里的窗户——那是她住的小区对面写字楼的落地窗,她每天画画时都能看到那栋楼。她放大照片,甚至能看清玻璃上反射的便利店招牌,和她常去的那家一模一样,招牌上的红色箭头指向右边。
她没有戳破。只是从那天起,她开始留意那些云图里的细节:有张照片的角落有她小区门口的梧桐叶,叶片边缘有个特别的缺口,她记得那是去年被台风刮断的树枝留下的;有张照片的经纬度指向市中心的公园,那里有她常去画画的长椅;还有张凌晨三点的云图,背景里隐约有她房间窗户透出的灯光,那天她因为失眠开了整夜的灯。
“今天的云像不像你上次说的鲸鱼?”他又发来一张照片,云的形状确实像条跃出水面的鲸鱼,尾巴微微翘起。
高婷婷看着那张明显是用滤镜处理过的云图,天空的颜色过于均匀,不像自然形成的。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撒谎,也不想再猜测。“云飞,”她轻声说,手指在屏幕上敲出这两个字,“我们分手吧。”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网络断了,画面里他的半张脸一动不动,只有肩膀轻微起伏。然后他的声音传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为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告诉我,我改。”
“不是,”她别过脸,不敢看镜头,视线落在画架上那幅没画完的云,“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他笑了一声,声音里全是苦涩,“两年半了,你现在说不合适?那之前的每一天算什么?”
她攥紧了手里的画笔,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团灰色。“我们甚至没见过面,”她说,声音低得像耳语,“这根本不是恋爱,只是两个活在手机里的人。”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恋爱?”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每天早上的云图不是吗?深夜的视频不是吗?你说想吃城南的桂花糕,我找遍全城寄给你,那不是吗?你说画画缺颜料,我跑了三家美术店给你买,那不是吗?”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画纸上,和灰色的颜料混在一起,变成更深的颜色。“那些都不算,”她哽咽着说,“我们活在两个世界,永远碰不到一起的。”
“是你把我推开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画面里他的肩膀在发抖,“高婷婷,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猛地挂断了视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窗外的云很低,像要压下来一样,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蜷缩在地板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手机不断震动的提示音,像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宣告着这段只存在于云端的感情彻底结束。
四、未寄出的真相
分手的第十天,高婷婷在整理画稿时,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那是她之前为了防止别人看到病情资料建的,密码是她的生日。点开后,里面却全是云飞画的速写——她的侧影、她画云时的手势、她偶尔出现在视频背景里的书架,甚至有张画的是她戴的那顶灰色毛线帽,旁边写着“婷婷说这个颜色像阴天的云,其实更像雾”。
她坐在电脑前,一张张翻看着,手指划过屏幕上的线条,突然想起有次视频,她随口说喜欢街角那家店的酒红色围巾,第二天就收到了快递,围巾标签上还留着那家店的地址;想起她抱怨电脑卡顿,他远程帮她重装系统到凌晨三点,一边操作一边给她讲冷笑话,说程序员的浪漫就是代码;想起她化疗难受时,他隔着屏幕给她读诗,读聂鲁达的“爱情太短,遗忘太长”,却在读完后说“我们不会的”。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在你家楼下的咖啡馆,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聊聊。我知道是你,高婷婷。”
高婷婷站在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咖啡馆门口站着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个子很高,背有点驼,手里拿着个画框。他时不时抬头往楼上看,眼神里带着紧张。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戴上帽子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推开了门。
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点假发的边缘。男人转过身,她看清了他的脸——不算英俊,但眼睛很亮,像他照片里的星星。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正是视频里她看了无数次的半张脸。他手里的画框里,是她画的那朵兔子云,旁边多了两个牵手的小人,小人的衣服颜色和他们常穿的一样,一个蓝色,一个棕色。
“我不是在钻井平台工作,”他开口时,声音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框边缘,“我是市气象局的观测员,就在你家对面的写字楼上班,15楼,每天都能看到你房间的窗户。”
她愣住了,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堵住一样。
“第一次在论坛看到你的画,就认出了你,”他笑了笑,眼里有歉意,眼角的纹路比视频里更清晰,“你总去气象局门口的咖啡馆画画,靠窗的位置,我见过你很多次。你画画时很专注,会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那云图……”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大部分是真的,”他说,“有时出差去外地,就拍当地的云。但有很多是在你家附近拍的,我想知道你每天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天空,想离你近一点。”
高婷婷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沿着口罩边缘往下淌。她摘下口罩,露出因为治疗而有些浮肿的脸,脸颊上还有长期戴口罩留下的红痕:“你早就知道了?知道我生病?”
“知道你生病,是在你说住院那次,”他从口袋里掏出张医院的挂号单,上面的日期是她谎称住院的第二天,名字是他的,“我去所有医院问了,拿着你的照片,最后在第三家医院找到了你。看到你从病房出来,头发……我就知道了。”
她看着那张挂号单,突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化疗后,总会收到匿名的鲜花,卡片上写着“今天的云很好看”;为什么医生说有人匿名帮她垫付了部分医药费,让她不要担心费用问题;为什么她总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却又找不到来源——原来他一直在那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模糊了视线。
“怕你觉得被打扰,”他把画框递给她,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也怕你不愿意见我,怕我的靠近会给你带来负担。我想等你准备好了,等你愿意告诉我。”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画框上,兔子云的轮廓变得很清晰,像活过来一样。高婷婷看着画里的两个小人,突然想起云飞说过的话:“真正的云,要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才看得清楚。”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像春天的阳光。远处的天空里,一朵云正慢慢飘过来,像他们第一次聊天时提到的那朵积雨云,带着迟到了两年半的温柔,终于落在了同一片天空下。
五、同一片天空
高婷婷把那封未寄出的信拆开时,阳光正透过窗户,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信里写着她没说出口的话:“其实我见过你很多次,在气象局门口的银杏树下,你总拿着速写本,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像我画里的云。我知道你不是在钻井平台,你的云图里有我家楼下的路灯,有我常去的便利店,还有我房间的窗户。我很想见你,可是我怕,怕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失望。”
“在看什么?”云飞端着咖啡走过来,把杯子放在她手边,杯壁上凝着水珠,“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多晒晒太阳,对恢复有好处。”
“没什么,”她把信纸折起来,放进画框的背面,那里已经放了很多他们的小秘密,“在想今天画什么云。”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今天预报有层积云,像海浪一样,”他轻声说,呼吸拂过她的头发,“适合画海浪,再画两个看海的人。”
“好啊,”她转过身,吻了吻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带着阳光的温度,“不过这次,我想画两个看海的人,他们手牵着手,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窗外的云很淡,像被水洗过一样,在蓝天上慢慢移动。高婷婷拿起画笔,在画纸上落下第一笔蓝色,颜料在纸上晕开,像海水漫过沙滩。她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云聚了又散,最终总会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画框里的兔子云旁边,两个小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一直走到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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