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的金帐,虽依旧矗立在皑皑白雪之中。
但其周遭的空气里,却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而粘稠的暗流。
阿史那·咄苾决意尝试互市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未能打破坚冰,反而让冰层下的涌动更加激烈。
在距离金帐不远,一座看似不如太子咄吉那般显赫、内部陈设却更为精致的帐篷里。
庶子拔拓正与他日益壮大的拥护者圈层密谈。
拔拓本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缀着柔软的狐裘。
与他那位习惯身着戎装、浑身煞气的兄长截然不同。
“父汗的方略,如同一条走到尽头的旧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稳:
“雁门关的失败,流尽的不仅是勇士的鲜血,更是我漠北未来数年的元气!”
坐在他下首的老臣贺兰容,捋着花白的胡须:
“王子殿下洞若观火。战争,终究是国力与底蕴的比拼。”
“此次倾力南下,已是竭泽而渔。如今白灾肆虐,各部存粮将尽,若再执着于兵戈,无异于自取灭亡。”
另一位官员补充道:
“如今下面许多小部落,老人和孩子已经快撑不住了。”
“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危言耸听。”
拔拓感受着帐内众人投来的目光。
心中那股取代兄长的野心,如同春日的牧草般疯长。
“我们必须向父汗进言!”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明利害,请求国策转向,优先解决粮荒,主动寻求与周人和谈互市的可能!”
然而,当拔拓一系的人在次日的王庭议事上提出建议时——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混账话!”
太子咄吉几乎是咆哮着从自己的座位上弹了起来:
“向那些懦弱的周人低头?用我们草原的宝贝去换他们的施舍?”
他转身面向阿史那·咄苾,声音激昂:
“父汗!雁门关之败,是儿臣的耻辱!”
“但这耻辱,只能用周人的血来洗刷!”
“只要给儿臣机会,重整旗鼓,来年必定踏平雁门,马踏中原!”
“太子殿下!尊严不能填饱肚子!”
贺兰容须发皆张:
“如今各部粮仓空空如也,牛羊冻死无数!”
“若无外部粮食输入,不等殿下来年雪耻,王庭之下就要白骨盈野了!”
“那就去抢!”
一名忠于太子的万夫长吼道:
“抢那些存粮多的部落!草原的法则,本就是弱肉强食!”
议事帐内瞬间吵得不可开交。
端坐在狼皮宝座上的阿史那·咄苾,面沉如水。
他知道拔拓的话有道理。
但他同样无法轻易否定太子所代表的、漠北立身的根本。
最终,他以“此事关系重大,容后再议”为由,强行压下了这场纷争。
拔拓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帐篷。
这次的挫败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空有智谋,而无刀剑,终究是镜花水月。
“王子,光在朝堂上空谈,恐怕难以撼动太子根基。”
一名心腹压低声音道:
“我们必须掌握属于自己的力量。”
“一些靠近王庭的中小部落,虽然兵力不算雄厚,但若能联合起来……”
拔拓眼中寒光一闪:
“说得对!立刻去安排,要隐秘。”
“我要亲自见见那几位……手里有兵,肚子里却缺粮的首领。”
与此同时,太子咄吉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太子,拔拓王子那边……话虽难听,但粮食问题确实是当务之急啊。”
“兄弟们饿着肚子,刀都提不动,怎么打仗?”
太子咄吉烦躁地一把扯开皮袍的领口。
他擅长的是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
对于如何筹集粮草、应对政治斗争——
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无力。
此刻被自己最信任的部下问起,他张了张嘴。
除了“抢”或者“等父汗决断”,他竟发现自己脑子里空空如也。
这种认知带来的挫败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让他难以承受。
而端坐于金帐最深处的阿史那·咄苾——
将两个儿子截然不同的表现都尽收眼底。
他内心充满了矛盾。
从理智出发,他明白江临渊提出的互市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拔拓所展现出的手腕,似乎是执行这一策略的更佳人选。
但从情感上,他始终更偏爱那个勇猛冲动、身上带着他自己年轻时候影子的太子。
就在这时——
巴图悄无声息地进入金帐,将一封来自圣山的密信呈到他的面前。
信是江临渊亲笔所书。
他希望太子咄吉能亲自前往圣山,与他面谈。
阿史那·咄苾握着信纸,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他洞悉江临渊的意图——这个年轻人,是想亲自“点拨”太子。
然而,一想到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向那个让漠北遭受重创的“敌人”低头请教。
他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
“唉……”
最终,一声漫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
权力的考量,终究压倒了个人的情感好恶。
他召来一名跟随他数十年的老内侍,低声吩咐:
“去太子那里……不必说得太明白。”
“只需在合适的时机,‘无意间’提点他一下……”
“若他真想解决眼前的困局,坐稳他的太子之位,或许……”
“可以去圣山,见一见那位正在养伤的‘客人’。”
“记住,只是提点,是他的‘自己’悟到。”
当太子咄吉从老内侍口中听到那番“提点”时——
他先是猛地一愣。
随即一股火辣辣的屈辱感直冲头顶。
让他去向江临渊求助?
那个让他损兵折将、让他成为整个草原笑柄的罪魁祸首?!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胸腔里的暴怒。
但当他狂暴的情绪稍稍平复——
看到帐外那些蜷缩在寒风里、面有菜色的巡逻士兵。
想到拔拓那日益嚣张的气焰。
再想到手下将领们那充满期盼却又迷茫的眼神……
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猛然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似乎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
他必须去面对那个他既憎恨,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智慧超群的年轻人。
圣山之巅。
江临渊靠坐在铺着厚实狼皮的矮榻上。
手中拿着一个刚刚完工不久的、小巧精致的香囊。
香囊用的是素雅的月白色苏锦。
上面用极细的银丝线,绣着一丛清雅脱俗的兰花。
散发着一种清冽而澹远的香气。
外祖母白氏坐在一旁,轻声问道:
“渊儿,你如今伤势沉重,要这女士式样的香囊何用?”
江临渊抬起头,露出一个微弱却真诚的笑容。
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香囊上那精致的绣纹。
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南方。
飘向了那座此时应该已是银装素裹、正准备迎接新年的帝都。
“外祖母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他轻声道:
“这香气……很特别,让人……觉得心安。”
他将香囊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自己贴身内衫的腰侧。
隐藏在厚重的皮毛坎肩之下。
“或许……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它能……派上点用场吧。”
他没有明说这香囊是为谁而备。
只是将那抹清雅的香气和那份深藏的心事,一同悄然敛起。
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
以及一丝被现实碾压后的颓唐与决绝。
太子咄吉最终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他沉声吩咐亲卫备马。
没有带任何仪仗,只点了寥寥数名最可靠的贴身护卫。
迎着愈发凛冽的寒风。
踏上了前往圣山之路。
石殿外,风声凄厉。
卷起千堆雪,拍打着坚实的石壁。
预示着又一场更大的风雪即将来临。
而王庭与圣山之间——
那关乎权力、生存与未来的暗涌。
也随着太子咄吉的这次出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圣山之巅的石殿内,却是一片与外界纷扰截然不同的宁静。
药香与澹澹的檀香混合在一起,萦绕在空气里。
江临渊靠坐在铺着厚实狼皮的矮榻上。
脸色依旧苍白得令人心悸,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稍好了一些。
他手中,正拿着一个刚刚完工不久的、小巧精致的香囊。
这香囊用的是素雅的月白色苏锦,质地柔软细腻,在漠北极为罕见。
上面用极细的银丝线,绣着一丛疏密有致、清雅脱俗的兰花。
针脚细密均匀,可见缝制者手艺之精湛。
香囊散发着一种清冽而澹远的香气。
并非漠北常见的浓烈香料,而是几种中原特有的花草混合而成。
闻之令人心绪宁静,与他周身萦绕的苦涩药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香囊,是他前两日恳请外祖母——
那位同样隐居于此、气质娴雅、精通医术与女红的汉人女子——
特意为他缝制的。
外祖母白氏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正仔细地分拣着草药。
看到江临渊低头凝视香囊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轻声问道:
“渊儿,你如今伤势沉重,要这女士式样的香囊何用?”
“这香气虽能安神静气,但对你这伤势的根源,并无太大助益。”
江临渊闻言,抬起头,对外祖母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真诚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香囊的用途。
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香囊上那精致的兰草绣纹。
仿佛在触摸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石殿的墙壁。
飘向了遥远的南方。
飘向了那座此时应该已是银装素裹、正准备迎接新年的帝都。
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思念、怅惘与一丝温柔的神色。
“外祖母的手艺……原来这么好。”
他避重就轻,声音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地:
“这香气……很特别,让人……觉得心安。”
他顿了顿,将香囊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自己贴身内衫的腰侧。
隐藏在厚重的皮毛坎肩之下,确保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痕迹。
然后,他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某种宿命感的口吻补充道:
“或许……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它能……派上点用场吧。”
他没有明说这香囊是为谁而备。
也没有解释为何是女士式样。
更未提及那即将到来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春节。
只是将那抹清雅的香气和那份深藏的心事,一同悄然敛起。
藏于怀中。
藏于这风雪弥漫的异国他乡。
他重新闭上眼睛,凝神静气。
等待着那位即将到来的、身份特殊的“学生”。
石殿外,风声愈发凄厉。
卷起千堆雪,拍打着坚实的石壁。
预示着又一场更大的风雪即将席卷这片苍茫大地。
而王庭与圣山之间——
那关乎权力、生存与未来的暗涌。
也随着太子咄吉的这次被迫出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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