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蝉脱壳
范增的死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短暂地压制了楚军的攻势，却激起了更猛烈的反扑。项羽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将所有的愤懑与证明自己的欲望，都倾泻在荥阳这座孤城之上。攻城器械日夜不停地轰击，楚军士卒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城墙，又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退去。荥阳城摇摇欲坠，城墙多处出现裂痕，守军的箭矢和滚木礌石也即将告罄。
汉王府邸内的气氛，比城外的战场更加压抑。刘邦连日不眠，眼眶深陷，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时常对着一众谋臣将领咆哮：“怎么办？！你们倒是给老子拿出个办法来！难道真要困死在这荥阳城里吗？”
诸将面面相觑，无人能应。硬拼，兵力悬殊；死守，粮草将尽。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这时，陈平站了出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惶恐不安，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大王，”陈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荥阳不可再守。当务之急，是保全大王，以图后计。”
“突围？说得轻巧！”刘邦烦躁地挥手，“城外是项羽的百万大军，层层围困，怎么突？谁能突得出去？”
陈平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忠厚的将领身上——纪信。纪信是刘邦的同乡旧部，以勇猛和忠诚着称。陈平与他对视一眼，纪信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仿佛早已做好了某种准备。
陈平这才转向刘邦，缓缓说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计划：“大王，臣有一计，或可一试。然……此计需一忠勇之士，甘愿赴死，以自身为饵，吸引楚军主力。”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陈平的意思——需要有人假扮汉王，出城诈降，为真正的汉王创造突围的机会。而这冒充之人，一旦被识破，必死无疑。
刘邦愣住了，他看着陈平，又看看纪信，嘴唇翕动，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纪信猛地踏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大王！荥阳危在旦夕，臣请效死力！臣愿假扮大王，出东门诈降，吸引楚军！请大王与诸位将军，趁机从西门突围！”
刘邦看着跪在地上的纪信，眼眶瞬间红了。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纪信的肩膀，声音哽咽：“纪信……我……我刘邦何德何能……”
“大王！”纪信抬起头，脸上毫无惧色，只有决然，“天下可以没有纪信，但不能没有大王！只要大王能脱险，他日重整旗鼓，平定天下，臣死而无憾！”
这一刻，连林深这个旁观者都感到鼻腔发酸，心中震撼。这就是乱世中的忠义吗？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甘愿献出生命。
陈平适时地补充了计划的细节：“纪将军出降之时，可大张旗鼓，乘坐黄屋左纛（帝王车驾仪仗），宣称城中食尽，汉王愿降。项羽素来急功，见‘汉王’出降，必倾全力前往受降，东门方向防卫必然空虚。同时，臣另有一策，可再分散楚军注意。”
“何策？”刘邦急问。
陈平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请大王下令，征集城内所有年轻女子，约得两千人，命她们皆穿上士卒的甲胄。”
“女子？甲胄？”刘邦和众将都愣住了。
“是。”陈平解释道，“待到纪将军出城吸引楚军主力之时，便命这两千女子，扮作溃散的汉军士卒，从东门分批涌出。楚军见有士卒逃散，必会争相抓捕或追杀，既可制造更大混乱，亦可让楚军士卒……有所分心。”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众人都明白，女子被俘，下场往往凄惨，但这残酷的计策，在此时却成了增加突围成功率的一步棋。
刘邦脸色变幻，最终咬了咬牙：“好！就依陈平之计！此事……务必机密！”
接下来的准备，在高度紧张和隐秘中进行。林深被陈平带在身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看到纪信如何一遍遍练习刘邦的言行举止，如何在简陋的房间里，对着铜镜调整自己的神态；他看到士兵们如何偷偷将黄屋车驾运到东门附近隐藏；他也看到，一队队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年轻女子，被强行征集起来，分发到不合身的沉重甲胄，她们低声的啜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陈平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每一个环节，神色冷峻，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但林深偶尔能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沉重。这条计策，是用纪信的忠勇和两千女子的命运作为赌注，其代价，何其惨烈！
突围的前夜，荥阳城内静得可怕，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笼罩着全城。陈平将林深叫到书房，递给他一套普通的士兵服饰。
“换上它，明日紧随我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不要停步。”陈平的语气不容置疑。
“先生，我们……从哪个门走？”林深声音发颤。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墙边一幅简陋的荥阳城防图前，手指点了点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有一处废弃的水门，年久失修，守卫最为松懈。纪信在东门吸引注意，女子们制造混乱，我们便从这里走。汉王已先行一步，在城外接应。”
林深看着那个标记，心中恍然。陈平的计划，环环相扣，真真假假，将“分”的智慧运用到了极致——分敌之兵，分敌之心，甚至不惜分化牺牲，只为换取那一线生机。
第二天黎明，天色未明，浓雾弥漫。荥阳东门方向，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黄屋左纛的仪仗出现在城头，“汉王”刘邦的声音（由纪信模仿）透过雾气传来，宣布开城投降！
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楚营。项羽闻讯大喜，果然亲自率领主力部队，蜂拥至东门，准备接受他期盼已久的胜利。
与此同时，东门打开，两千名穿着汉军甲胄的女子，惊慌失措地涌出城门，哭喊着四散奔逃。楚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和骚动，许多士卒丢下武器，争先恐后地去追逐这些“战利品”，纪律瞬间荡然无存。
就在东门外陷入一片混乱之际，荥阳城西，那处废弃的水门下，几艘不起眼的小船悄然滑入水中。船上坐着乔装改扮的刘邦、陈平、张良等核心成员，以及包括林深在内的少数贴身护卫。
小船借着浓雾和黎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远离了喊杀震天的荥阳城。
林深坐在船尾，回头望去，只见荥阳城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纪信和那些女子的命运，已然注定。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震撼。他亲眼见证了历史书上冰冷文字背后的残酷与真实，也亲眼看到了陈平为了达成目标，那近乎冷酷的决断力和对人性弱点的精准利用。
陈平坐在船头，望着前方逐渐亮起的天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棋局。但林深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金蝉脱壳，计成了。汉王刘邦逃出生天，楚汉争霸的棋局，得以继续。而陈平，这位献出奇谋的“阴险”谋士，他的名字，必将随着这场惊心动魄的突围，传遍天下。只是，这份功劳背后，浸染着多少忠魂与弱者的血泪？林深不知道，或许，陈平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愿去想。
小船破开晨雾，驶向未知的、但注定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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