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日颠簸与那场发生在静止车厢内的诡异凶险后,我终于再次踏入了纳斯市那间熟悉的寺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记忆中的气息别无二致,却让我那颗一直紧绷、惊悸的心,莫名地松弛了一线。
当我在小沙弥的引领下,推开那扇静室的房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热。
那位须发皆白、曾如山岳般巍峨的白主持,此刻正靠坐在床榻上。他依旧消瘦,脸色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曾因重伤而紧闭的眼睛,此刻已然睁开。虽然不复全盛时期的深邃如海,却依旧温润、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正静静地望着我。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白……白主持……”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干涩发颤,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几个月的颠沛流离、生死搏杀、失去至亲师长的剧痛、背负沉重承诺的惶恐、以及对自己这具“灾星”身体的厌恶和恐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在这位唯一可能理解我的长者面前,如同积雪遇到了暖阳,瞬间土崩瓦解。
我踉跄着扑到床榻前,双膝一软,几乎是跪倒在那里。没有眼泪,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颠簸出来。
“孩子……苦了你了……”白主持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却异常干净的手,轻轻落在了我不断颤抖的头顶。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一个理解的眼神,一句温和的话语,彻底击溃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
我猛地抬起头,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恐惧和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白主持……师傅……师傅他为了救我,形神俱灭了!陈师叔也……也为了给我争取机会,没了!都没了!师门……师门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流不出眼泪,只有眼眶赤红。
“还有钱师叔和阿关……他们也走了……我知道他们不得不走,可我……我还是觉得……觉得都是因为我!”我抬起自己那依旧残留着青黑色、冰冷刺痛的右臂,“这令牌……我拿到了,可它也在不断反噬我……我控制不了它……我还答应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卖货郎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承诺……”
我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将这段时间所有遭遇的恐怖、失去的痛苦、前路的迷茫,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我就是个灾星!从我出生就是!我不该活过来的!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师傅、陈师叔……还有以后……我……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
白主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慈悲和理解。直到我将所有的痛苦都倾倒而出,无力地瘫坐在那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时,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能穿透纷乱的思绪,直达心底:
“清影,你看窗外那棵树。”
我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庭院中,一棵老槐树静静伫立,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风吹它,雨打它,虫蚁啃噬它。”白主持缓缓道,“它痛吗?它委屈吗?它或许会落叶,会折枝,但它依然在生长,努力地将根扎得更深,将枝叶伸向阳光。它不会去想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些,它只是在‘经历’,并在经历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身上:“你所经历的这一切,非你之过,亦非你之愿。这只是你命中注定要面对的‘题’。你的体质,是题;后山的巡界者,是题;这块令牌,是题;甚至那个卖货郎的承诺,也是题。”
“道法自然,亦在解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玄奥的意味,“天地万物,莫不如此。一草一木的生长是解题,日月星辰的运行是解题,人生的际遇、修行的关卡,无一不是一道道或简单或复杂、或温和或凶险的‘题’。”
“你觉得你是灾星,是因为你只看到了‘题’带来的凶险和失去,却未曾静下心来,去探索这道题本身,去理解它的脉络,去寻找解开它的‘法’。”他指了指我青黑的右臂,又虚点了一下我的胸口,“令牌反噬,是题。但你在地宫中,在车厢里,是否也凭借它驱退了邪祟?你这‘门’的体质,招灾引祸,是题。但你是否也曾借此,感应生机,干扰邪物?”
“莫要只执着于‘果’的苦,更要去探寻‘因’的根,摸索‘法’的路。”白主持的目光仿佛能看透我的灵魂,“你觉得孤独,觉得前路迷茫,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将自己的力量,无论是这具身体带来的,还是后天修炼的,亦或是外物赋予的,都看作是你可以运用、可以探索的‘工具’和‘线索’。”
“就像解题,你会抱怨题目太难吗?你会因为演算过程中撕掉了许多草稿纸而认为自己是个灾星吗?”他微微摇头,“不会。你只会静下心来,一遍遍尝试不同的公式,不同的思路,直到找到那条通往答案的路径。”
“修行,亦是如此。”白主持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沉溺于悲伤和自责,也不是盲目地恐惧前路。而是静下来,像对待一道复杂的算术题一样,去探索你自己,探索你体内的力量,探索这块令牌,甚至……去探索你与后山那‘巡界者’之间那斩不断的联系。”
“了解它,才能面对它。面对它,才有可能掌控它,乃至……化解它。”
白主持的话,如同暮鼓晨钟,一声声敲在我混乱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那些盘踞在我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柔和而坚定的力量,驱散了一丝。
是啊……解题……
我一直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恐惧着,逃避着,自责着,却从未真正冷静下来,像对待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一样,去审视我自身的处境。
我的体质,我的道基,这块令牌,甚至那个承诺和远处的敌人……这些都是构成我这道“人生难题”的已知条件。
而我要做的,不是抱怨题目太难,而是要去探索、去尝试、去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解法”。
我看着自己青黑冰冷的右臂,第一次不再仅仅是感到恐惧和厌恶,而是开始思索,如何才能与这股煞气共存,甚至……引导它?我看着怀中安静的令牌,想着它在地宫和车厢中自行护主的反应,思考着它与那靖江王尸煞之间的联系……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清晰的感觉,在心中萌芽。
路,依然凶险。题,依然难解。
但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茫然无措的莫清影了。
我是解题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润,朝着白主持,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白主持点拨。”
喜欢莫清影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莫清影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