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带着几分久违的轻松,和妹妹一起回了老家。几年过去,老家的土砌房已经推倒,在原址上建起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墙体是粗糙的混凝土砖,裸露着,还没来得及粉刷。虽然新,却依旧带着乡野特有的寂静。
父母房间在二楼,是唯一勉强收拾出来能住人的地方。那晚,我和妹妹挤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大床上,窗外是熟悉的蛙鸣和虫唱,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里的趣事,试图驱散这老屋在夜晚带来的某种无形压力。
突然——
毫无预兆地,眼前一黑。
又停电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心脏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一紧。幸好,这次我不是那个只有铁皮手电筒的三岁小孩,也不是那个只有老旧收音机的无助少女。我摸出枕头下的山寨手机,沉甸甸的,像块板砖,摁亮屏幕,惨白的光勉强驱散了床周的黑暗。
“真倒霉,又停电。”我嘟囔着,借着手机的光亮弯腰穿鞋,想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穿好鞋直起身,却发现妹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窗帘没拉严,外面是更浓重的黑暗。
“干嘛呢?看星星啊?”我随口问道,朝她走去。
她没有回应,身体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我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也朝窗外望去。
目光越过院子里模糊的杂物,落在不远处立在田埂边的电线杆上。
水泥电线杆在月光的照应下,像一个沉默的灰色巨人。
而在那电线杆下面,紧靠着杆身,站着一个……人影。
白色。
非常显眼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分辨的白色。不是月光的白,也不是衣服的反光,而是一种自带阴冷质感的、模糊的纯白。
它就那样静静地靠着电线杆,一动不动。没有头部的细节,没有四肢的摆动,就像一件被遗忘在那里的白色长袍,凭空立着,又或者,像是一个人,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融入了电线杆的阴影里。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握着手机的手心沁出冷汗。我终于明白妹妹为什么发抖,为什么说不出话。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姿态和感觉。
“姐……”妹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那……那是什么?怎么办?我不想在这里待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她的颤抖通过相连的手掌传递过来,也让我的心脏跳得更快。不能慌,这次不止我一个人。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不甘的念头冒了出来——拍下来!如果能拍下来,是不是就有人信了?
我举起沉重的手机,颤抖着对准窗外那个白色人影,摁下了拍照键。
屏幕闪烁了一下。
然后,毫无征兆地,彻底黑了。
关机了。
任凭我怎么按开机键,那块“板砖”都毫无反应,像一块真正的砖头。明明刚才还有将近一半的电量!
绝望感像冰水一样浇下。连最后一点依靠和证据都被无形地剥夺了。
我和妹妹僵在窗前,谁也不敢再往外看,也不敢离开窗口的范围,仿佛动一下就会引起那个白色人影的注意。我们紧紧靠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狂乱的心跳声。屋子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从窗外那根电线杆的方向,源源不断地压迫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我们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突然——
我手里那块冰冷的“板砖”,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熟悉的开机音乐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进入了待机界面,屏幕右上角,电池图标清晰地显示着——两格电。和停电前几乎一样的电量!
我顾不上细想这诡异的状况,巨大的求生欲让我立刻行动起来。我拉着妹妹,快速退到离窗户最远的墙角,用依旧有些发抖的手指,飞快地翻找通讯录,拨通了一个住在附近村里的、关系最好的朋友的电话。
“喂?快!快来我老家接我们!现在!马上!”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急促变形。
挂断电话,我和妹妹依旧紧靠着墙壁,不敢动,不敢大声说话,眼睛死死盯着房门和窗户的方向,等待着朋友的摩托车灯光,能早点刺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那个白色的影子,依旧靠在那根电线杆下吗?我们不敢再看,只能在这片熟悉的故土上,再次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寒意,那个夜晚的煎熬与逃离。
时间再一次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焦油里挣扎。耳朵拼命捕捉着窗外的任何声响——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狗吠,但更多的是我们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妹妹的手冰凉,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胳膊里,但我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颤栗。
那白色影子还在吗?它动了吗?它会过来吗?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思绪,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勇气。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唯一的希望就是朋友那辆破旧摩托车的引擎声。
等待的过程是一种极致的煎熬。黑暗不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它变成了有质感的、充满恶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老屋新建的混凝土墙壁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坚实感,变得单薄而不可靠。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一种冰冷的“视线”,穿透了墙壁,落在我们身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审视。
妹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地啜泣起来,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我搂紧她,想安慰几句,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言语在这种真实的恐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我们的感知里,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夜。
终于——
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熟悉的摩托车引擎声!
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也撕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帷幕。
“来了!他来了!”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拉着妹妹猛地站起。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门边,我颤抖着手拧开门锁。楼道里也是一片漆黑,但我们顾不上了。引擎声越来越近,车头灯的光芒像两柄利剑,划破了院外的黑暗,透过楼道的窗户,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令人心安的光影。
我们摸索着冲下楼梯,几乎是同时,朋友的摩托车停在了院门口,发动机没有熄火,发出嘈杂却无比亲切的轰鸣。
“快上车!”朋友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关切。
我和妹妹像两个逃难的难民,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根电线杆的方向。
“走!快走!”我催促道。
朋友没再多问,一拧油门,摩托车载着我们三人,冲入了夜色之中。冷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底那股深沉的寒意。直到摩托车驶出村子,上了相对明亮的乡道,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老屋的轮廓,我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妹妹在我身后,依旧在轻轻地发抖。
朋友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俩见鬼了?”
我看着道路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准确地描述刚才的经历。那个白色的、紧靠电线杆的、让手机诡异关机又开机的人影……这一切听起来都太像疯子的呓语。
最终,我只是疲惫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差不多吧。”
那一晚,我们没有回老屋。在朋友家挤了一夜,虽然陌生,但至少是安全的,没有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和冰冷的压迫感。
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那片土地,那个老屋,以及我自身这该死的感知,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总是在我以为快要忘记的时候,再次被狠狠撕开,提醒着我,那个世界,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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