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天闷得像口蒸锅。
高州冼太庙的老陈蹲在门槛上卷纸烟,眼皮跳得厉害。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西边的云层堆得跟旧棉絮似的,泛着不正常的黄铜色。收音机里说,今年第九号台风要来了。
老陈在这庙里守了十二年。他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当初来这儿纯粹图个清闲。可日子久了,耳濡目染,倒也把冼夫人的故事记了个八九不离十。那尊南朝铜鼓摆在正殿东侧,表面覆着一层墨绿的铜锈,鼓面上的太阳纹都模糊了,静静地在那儿待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
傍晚五点,第一阵怪风扫过院子。
老陈正要起身关门,忽然听见“嗡”的一声。
那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震得他脚底板发麻。他猛地回头,正殿里空空荡荡,香炉里的灰被风吹起,在昏暗的光线里打着旋儿。
“老了,耳鸣了。”他咕哝着,去拉那扇沉重的木门。
第二声来得更清晰——“咚!”
这一声浑厚、沉闷,带着铜器特有的回响,在殿里撞来撞去。老陈手里的烟卷掉在地上。他慢慢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东侧那面铜鼓。
鼓没动。
但它周围的空气在震颤,像盛夏午后的热浪,肉眼可见地扭曲着。
老陈头皮发麻。他一步步挪过去,离铜鼓三步远时停住了。铜锈的气味钻进鼻子——不是平日的陈腐味儿,倒像是刚掘出来的古钱币,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咚——咚咚!”
这次是三连响,一声比一声急。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老陈看见铜鼓表面的锈斑在脱落,那些斑驳的绿色下面,露出星星点点的暗金。鼓面上模糊的太阳纹,此刻竟隐约亮了起来,像黄昏时分最后的日光。
他突然想起《隋书》里那段记载:“夫人亲击铜鼓,聚兵议事,声传十里……”
殿外的风声变了调,从呜咽变成嘶吼。老陈冲到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僵住了——整条街的狗都在狂吠,不是平时的叫声,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恐惧的哀嚎。邻居家那个八十岁的阿婆颤巍巍地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庙的方向合十跪拜。
“冼夫人显灵了……”她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
天黑得反常,才六点钟,已经像是深夜。铜鼓的鸣响越来越密集,不再是孤零零的几声,而是有了节奏——两短一长,停顿,再三短。老陈突然明白了:这是军中传讯的鼓点!
他跌跌撞撞跑到后殿,翻出那本泛黄的庙志。手电筒的光在抖,纸页哗啦哗啦响。找到了——“光绪二十三年,飓风至,铜鼓自鸣,乡人皆闻,是夜西江决堤,惟冼庙周遭无恙。”
冷汗顺着老陈的脊梁往下淌。
他冲回正殿时,铜鼓正在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敲击,而是夹杂着人声。不,不是现在的人声,是成千上万人汇成的轰鸣,有兵戈碰撞,有战马嘶鸣,有整齐的脚步声。声音从鼓身里涌出来,填满了整座庙宇。
老陈跪下了。不是出于信仰,是纯粹的、动物性的恐惧。他看见铜鼓周围的空气在发光,淡淡的、铜绿色的光晕里,浮现出模糊的影子——披甲的背影,飘扬的旗帜,还有一尊骑在马上的朦胧身形,头戴高冠,看不清面目。
殿外的世界正在崩塌。瓦片飞溅,树枝折断的脆响不绝于耳。但铜鼓的声音穿透了一切,沉稳、浑厚,像山一样压住了狂风的尖啸。
老陈突然不害怕了。
他站起来,走到铜鼓旁边,伸手触碰那冰凉的鼓身。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从指尖窜上来——不是疼痛,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大雨滂沱的江堤,奔走呼号的人群,女人抱着孩子跪在泥水里祈祷……还有更久远的,烽火连天的岭南,那个被尊为“圣母”的女人站在高处,她的鼓声所到之处,乱兵归顺,灾厄退避。
鼓声在子夜时分停了。
停得那么突然,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老陈瘫坐在蒲团上,浑身被汗浸透。殿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台风过去了。
天蒙蒙亮时,人们涌进冼太庙。庙宇完好无损,周围的街道却一片狼藉。所有人都说听见了那鼓声,声传数里,比雷还响。
老陈没说话。他仔细擦拭着铜鼓,发现鼓面中央的太阳纹清晰了许多,十二道光芒纤毫毕现。在鼓身底部,他摸到了一行从未留意的小字,用古老的俚人文字刻着,他看不懂,但隔壁村的族老来看后,颤抖着翻译出来:
“闻鼓而聚,同心则存。”
从此以后,每个台风季来临前,老陈都会在铜鼓前点上三炷香。他不再只是个看庙人。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觉得那鼓在微微发热,像一颗沉睡千年仍在跳动的心脏。
而一九九四年那夜的鼓声,成了高州人口耳相传的现代传说。人们说,那是冼夫人在提醒她的子孙:天灾会来,但只要记得古老鼓声里的警讯,记得团结的智慧,就能在风雨中站稳脚跟。
老陈知道,那鼓确实在守护着什么——不是鬼神,是一段记忆,一种精神,一条穿越千年的生存之道。每当风声再起,他便会侧耳倾听,等待那可能再次响起的、深沉如大地心跳的铜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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