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草原的1965年秋天,草黄得像熟透的麦子。我们这些驻扎在牧区的气象记录员,最初听到“流泪的石人”时,都当是牧民们酒后的胡话。
直到我亲眼见到巴特尔老爹。
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干涸的河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羊膻味。他放牧的草场边缘,立着一尊不知哪个世纪的突厥石人,面目已被风雨啃得模糊,只剩一双凹陷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草原尽头。
“它昨晚又哭了。”巴特尔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们记录上没有的那场雨,就在明晚。”
我翻开气象日志,上级刚下发的一周预报里,明明白白写着“晴,西北风三级”。我礼貌地点头,心里盘算着如何委婉地在报告里描述这种“封建迷信”。
但第二日傍晚,石人眼角真的渗出了水珠。
那不是露水——我用手摸过,粘稠得像眼泪,顺着石纹流到基座,浸出一小片深色痕迹。我趴在地上闻,竟有一丝咸腥。巴特尔站在我身后,不发一言,只是用旧袍子擦了擦石人的“脸”。
那天深夜,我被雨点敲打帐篷的声音惊醒。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持续了整整两小时,而我们所有的仪器都没有提前捕捉到任何征兆。
从那天起,我开始认真记录石人的变化。
石人“哭”后的第七天,巴特尔指着基座上薄薄的白霜——当时正午阳光正好,气温少说有十五度。“要下大雪了,”他说,“比羊羔还大的雪。”
我抬头看天,湛蓝如洗。但巴特尔已经赶着羊群往山谷里的冬窝子撤了。其他牧民看他动,也跟着转移。只有公社新派来的年轻书记不信,坚持让三队留在原地。
三天后,暴雪封山。我们拼死救出大部分人,还是冻死了十七只羊和两头牛。埋在雪下的书记被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红宝书。
石人的预知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诡异。
它不再只是预测天气。有次它右眼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铁锈。巴特尔脸色骤变,带着全部落的人往西迁移了二十里。第二天,一场小型地震撕裂了他们原先的营地,地面裂开一道三米长的口子,深不见底。
部落里的年轻人开始害怕石人。他们说半夜经过时,能听见石人内部传来类似呜咽的声音,像风吹过空洞,又不像。有人声称见过石人在月圆之夜“转过头”,尽管那石雕的脖子和身躯本来就是一体的。
恐惧在悄悄发酵。
最胆大的年轻牧人哈森,在一个酒醉的夜晚,扬言要“除掉这个妖怪”。他拎着铁锤走向石人,巴特尔像头老狼般扑上去,两人在草地上扭打起来。
“它是保护我们的!”巴特尔嘶吼着,声音破碎,“我爷爷的爷爷就守着它!你知道饥荒年里,它指引我们找到过多少水源吗?”
哈森最终被拖走,但裂痕已经产生。科学宣传队进驻部落,召开大会,宣讲无神论。石人被定性为“自然风化现象”,要求停止一切迷信活动。
巴特尔越来越沉默。他依旧每天去擦拭石人,但动作变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我注意到他的手在抖。
十月初,石人发生了最可怕的变化。
它的整个表面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像在剧烈出汗。那些水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珍珠光泽,聚成股流下,在基座周围汇成一个小圈。更令人不安的是,石人原本模糊的面部,似乎清晰了一些——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好几个老牧民都私下跟我说,石人的嘴角“像在往下弯”。
巴特尔这次没有公开预言。他挨家挨户地低声说话,眼睛不敢与人对视。他让所有人准备好足够的粮食、燃料,把牲畜赶进最坚固的棚圈。
“这一次不一样,”他对我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子边缘,“它很痛苦……我能感觉到。”
我问:“什么要来?”
他摇头,望向远山:“不知道。但它从没这样‘哭’过。”
官方气象预报:未来一周晴朗,适合牧草收割。
恐惧像瘟疫般蔓延。有人开始收拾细软准备投奔远亲,有人则坚决不信,指着宣传画说我们要相信科学。哈森带着几个年轻人,趁夜用黑布罩住了石人,说这样就能“破除心理暗示”。
罩住石人的第三天,怪事发生了。
首先是羊群集体拒食,朝着石人的方向跪伏哀鸣。接着,草原上的鼠兔成群迁徙,不顾白日天敌,疯了一样向南奔逃。最后是风——持续不断的低啸,像有什么巨物在远处喘息。
巴特尔在第四天黎明掀开了黑布。
石人的“脸”完全变了。
那张原本模糊的面容,此刻清晰如真人雕刻:高颧骨,细长眼,胡须的纹理都分明可见。最骇人的是表情——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警告的狰狞。石人全身湿透,水不是渗出,而是像泉涌一样从内部冒出,在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
老人跪在石人前,用额头抵住冰冷的石基,肩膀剧烈抖动。我从未见过这个硬如岩石的老人流泪。
“它让我们逃。”巴特尔站起来时,脸上有种认命般的平静,“不是天气……是比天气更糟的东西。你们走吧。”
“那你呢?”
“我爷爷守了它一辈子,我父亲也是。”他摸着石人,像在摸老伙伴的肩膀,“它保护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不能在它害怕的时候离开。”
那天下午,天边出现一道奇异的黄绿色云带,像溃烂的伤口。气压骤降,耳朵里嗡嗡作响。动物全都躲了起来,草原陷入死寂,连草叶都不再摇动。
最后一刻,公社的大喇叭响了,紧急通知:接上级通报,可能有罕见地质活动,全体立即撤离。
混乱的撤离中,我回头望去。巴特尔站在石人旁,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草原上像个标点。石人脸上的水痕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竟真的像两行泪。
我们撤到三十里外的安全区。当天深夜,大地传来沉闷的轰鸣,不是地震的那种剧烈摇晃,而是深层的、持续的隆隆声,仿佛地底有巨兽翻身。天空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持续到黎明。
三天后回去,我们的营地消失了。
不是被摧毁——是消失了。整片草地连带着土层,凹陷下去一个完美的圆形巨坑,深不见底,边缘光滑得像用巨勺挖出来的冰淇淋。坑底隐约可见古老的、不属于这个地质年代的岩层。
石人和巴特尔老爹,自然也无影无踪。
坑边立着一块新木牌,是公社紧急制作的:“自然沉降地质现象示范点”。
但我清楚记得,在那最后一天,石人清晰的面容像极了巴特尔家族代代相传的古老画像——他们的先祖,那位据说能与天地对话的第一任萨满。
今年我重回草原,坑还在,边缘已长出野花。当地建起了观光台,解说员向游客讲述“科学知识”。只有一个哈萨克服装的老妇人,远远绕开那个坑,在风中撒了一把盐和茶叶。
我走过去,她看我的眼神里有认出熟人的光。
“它最后保护了我们,”她用汉语慢慢说,“用自己换的。”
她指向远方山脊。夕阳下,一块风化的巨石轮廓,竟隐约像个人形,微微低头,俯瞰着草原和生灵。
风穿过我的指缝,带着草籽和远古的呜咽。有些真相,永远无法写进正式记录,只能在牧民的低语、风的记忆和土地的皮肤下,一代代流转。
而每个暴雨将至的夜晚,我耳朵里仍会响起那种沉闷的隆隆声,不知来自地底,还是来自那些被掩埋的、流泪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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