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t-21小时。
基石号的走廊里安静得可怕。不是那种空虚的安静，而是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静默。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步履匆匆，低声交谈，手里要么拿着数据板，要么抱着设备零件。
苏映雪从医疗准备室出来时，林薇已经在门外等了她三分钟。
“指挥官。”林薇递上一杯营养液——那是专门为高强度神经接驳后补充能量的配方，“工程组已经确认了二十二小时后的低潮期窗口。通讯组正在准备最后的行动通讯协议。另外……”
她顿了顿。
“另外什么？”
“陈磊总监在核心实验室等您。”林薇压低声音，“他说怀表的微型化维生系统……遇到问题了。”
苏映雪接过营养液一饮而尽，将空杯递还给林薇，脚步已经转向实验室的方向。
“什么问题？”
“体积压缩不到理想尺寸。”林薇快步跟上，“怀表能量压缩技术的理论极限可以做到拳头大小，但实际操作中发现，要维持一个成年男性在‘影’侵蚀环境下的基础生命体征，系统的最小体积也必须达到……这么大。”
她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约篮球大小的轮廓。
苏映雪脚步一顿。
“太大了。”她说，“传送过程的能量负荷会成倍增加，而且我无法单手携带那么大的设备进行操作。”
“所以陈总监想找您商量替代方案。”
核心实验室里，陈磊正站在一堆悬浮的全息设计图中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面前的台子上放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球体——刚好是篮球大小。
“指挥官。”陈磊看见苏映雪进来，立刻指向那个球体，“这是极限了。再压缩下去，能量供应系统就会不稳定，随时可能失效。您带着这东西进时空泡，等于带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能量炸弹。”
苏映雪走到台子前，伸手触碰那个球体表面。金属冰凉，但能感觉到内部细微的能量脉动。
“重量？”
“七点三公斤。内部集成生命维持模块、神经稳定剂注射系统、还有一套紧急能量屏蔽场——可以在‘影’侵蚀加剧时暂时减缓扩散速度，但最多只能撑三十秒。”
“三十秒……”苏映雪低声重复，“如果龙战的侵蚀程度达到85%，自主意识丧失，这套系统能维持他的生命多久？”
陈磊沉默了两秒。
“理论上……四十八小时。前提是侵蚀不再加剧。但指挥官，这只是在维持生理机能的‘活着’，不是有意识的‘活着’。而且一旦超过四十八小时，神经系统的不可逆损伤就会——”
“够了。”苏映雪打断他，“四十八小时，够了。”
陈磊和林薇同时看向她。
“指挥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林薇的声音有些发紧。
苏映雪没有立刻回答。她绕着那个金属球体走了一圈，手指在表面轻轻敲击，听着内部机械结构发出的细微回响。
“如果我们最坏的情况发生。”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龙战在修复完成后，能量不足以支撑反向传送，而我必须独自出来……我需要给他争取时间。”
“争取什么时间？”陈磊问。
“争取一个‘备用计划’的时间。”苏映雪说，“如果我能成功修复枢纽，但无法带他出来，那至少我能确定‘影’的威胁被解决了。接下来，我们可以从外部慢慢破解时空泡结构，或者寻找其他方法救他。但前提是——他必须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陈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林薇则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睛。
“所以这套系统不是用来在修复过程中支持他的。”苏映雪继续说，“而是用来在修复完成后，如果我不得不暂时离开，能确保他活着的‘保险’。明白了？”
“明白。”陈磊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指挥官……七点三公斤，您要怎么带着它进行操作？修复枢纽的三个关键点需要双手精密操作，您不可能一手拿设备一手操作。”
“我有办法。”苏映雪说，“把系统分成两个部分。主体维持模块做成可穿戴的背心式，我穿在身上。控制终端和注射系统做成腕带式，我戴在手上。这样重量会分散，操作也不会受影响。”
“但连接线——”
“用怀表能量做无线连接。”苏映雪说，“怀表已经和我同步，我可以让它维持两个设备之间的能量链路。现在的问题是:分成两部分后，体积和重量能优化多少？”
陈磊立刻调出设计图，手指在空中快速划动。
“背心式主体……大约三公斤，厚度一点五厘米，可以做到不影响活动。腕带终端……四百克，体积没问题。总重三点四公斤，比原方案减少一半以上。”
“那就这么改。”苏映雪说，“多久能完成？”
“六小时。但指挥官，我需要提醒您——即使分成两部分，这套系统在传送过程中的能量负荷依然会增加大约15%。您的身体可能——”
“我的身体能承受。”苏映雪说，“去做吧。时间不多了。”
陈磊点了点头，转身投入工作。实验室里重新响起设备运转的声音。
苏映雪转向林薇。
“舰队情况怎么样？”
“‘窃影’的活动频率在增加。”林薇调出战术地图，“我们的观测站外围发现了至少三批侦察单位，但他们都保持在安全距离外，没有进一步靠近的迹象。看起来像是在……观望。”
“他们在等时空泡的能量低潮期。”苏映雪立刻判断，“‘窃影’背后有高人，能算出时空泡的能量周期。他们知道低潮期是突破的最好时机，所以现在按兵不动，等我们行动。”
“那我们——”
“将计就计。”苏映雪说，“让战术组制定一个假动作方案。在低潮期到来前一小时，放出假信号，假装我们要在那个时间点尝试突破。把‘窃影’的注意力引开。”
“但如果他们识破了呢？”
“那就让他们识破。”苏映雪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真正的行动会在低潮期峰值时进行，那个时候他们就算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但为了保险起见……”
她停顿了一下。
“让‘暗影’小队做好战斗准备。低潮期期间，如果他们敢靠近时空泡，格杀勿论。”
“是。”
命令传达下去。苏映雪离开实验室，没有回指挥中心，而是去了舰船的观景甲板——那是她三年来压力最大时，唯一会去的地方。
透明的穹顶外，是那片扭曲的星域。时空泡悬浮在虚空中，像一颗巨大的、病态的水银珠。她能看见它表面偶尔泛起的涟漪，那是内部能量不稳定的表现。
还有二十一小时。
二十一小时后，她会再次连接进龙战的意识空间，进行最后的同步。然后等待，等待那个时间窗口打开，等待他切断能量汲取，等待信号发射，等待传送启动。
然后她会进去。
进入那片三年来她只能远观、只能想象、只能在噩梦里见到的黑暗。
“指挥官。”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苏映雪没有回头——她认得出那个声音。是医疗组长，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姓周。
“周医生。”苏映雪说，“如果是来劝我放弃的，可以省点力气了。”
“我不是来劝您的。”周医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时空泡，“我是来给您这个的。”
她递过来一个很小的金属盒子。苏映雪打开，里面是两枚胶囊状的注射器。
“这是什么？”
“高浓度神经兴奋剂和肾上腺素复合剂。”周医生平静地说，“我知道您不会允许医疗组在传送过程中给您注射任何可能影响判断力的药物，但这个……是在最极端情况下用的。”
“最极端情况是指？”
“比如您在传送过程中遭遇剧烈能量冲击，意识濒临崩溃。”周医生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进入时空泡后，发现龙战的状态比预期更糟，您需要超负荷操作。这两枚注射器可以临时激发您的身体潜能，让您在极限状态下多撑……大概三十分钟。”
苏映雪盯着那两枚注射器。
“代价呢？”
“使用后会有严重的后遗症。神经损伤、脏器衰竭、甚至可能永久性失去部分身体功能。”周医生顿了顿，“但比起任务失败，这些代价可能是值得的。您自己判断什么时候用，或者……用不用。”
苏映雪合上盒子，放进战术服的口袋里。
“谢谢。”
“不客气。”周医生转身离开，但在门口停了一下，“指挥官，我知道这话可能多余，但……请活着回来。舰队需要您，很多人需要您。”
“我知道。”苏映雪说，“我会的。”
周医生离开了。观景甲板重新恢复安静。
苏映雪伸出手，隔着玻璃触碰那个遥远的水银球。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移动，仿佛在描摹什么轮廓——那是她记忆里龙战侧脸的轮廓。
“等着我。”她低声说。
---
时间：t-15小时。
时空泡内部，能量开始出现规律性的波动。
龙战能感觉到那些变化——就像潮水涨落，像呼吸起伏。这是时空泡能量周期进入活跃期的前兆，接下来能量会逐渐攀升，在达到峰值后迅速回落，进入低潮期窗口。
“还有十五小时。”叶凌的残影说，她的声音现在几乎微弱到听不见，“你感觉怎么样？”
“还能撑。”龙战在意识里回应。
这是个谎言。
侵蚀程度已经上升到75.8%。他的右眼彻底失明，左眼视野也开始模糊。左肺的机能损失扩大到二分之一，呼吸——如果这种生理活动还存在的话——变得困难。更糟糕的是，那些黑色丝线开始侵蚀他的神经系统，他能感觉到手指和脚趾正在失去知觉。
但他没有把这些告诉叶凌。
也没有告诉苏映雪——在刚才的最后一次意识连接里，他只汇报了基础数据，隐瞒了症状的恶化速度。
没有必要让她在行动前承受更多压力。她需要专注，需要冷静，需要把所有的计算和计划都执行到完美。任何额外的担忧，都可能导致她在关键时刻犹豫。
而他不能让她犹豫。
“信号发射通道构筑得怎么样了？”叶凌问。
“完成了80%。”龙战说，“剩下20%需要在低潮期前最后一小时完成，太早完成会导致能量泄露，被‘影’察觉。”
“你确定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必须撑到。”
龙战将意识沉入身体深处，开始进行某种“内视”——这是他在这三年里学会的技巧。他能“看见”那些黑色丝线像树根一样在他的血管和神经里蔓延，能“看见”基石碎片的能量在心脏位置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光团，顽强地抵抗着侵蚀。
那个光团是他的生命之火。
也是即将发射的坐标信号的源头。
“叶凌。”他突然说。
“嗯？”
“如果……如果最后我真的出不来。”龙战说，“帮我跟苏映雪说声抱歉。”
叶凌的残影飘到他面前。她的形体已经淡得像一层雾气，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晰。
“要说你自己说。”她说，“我不会替你传这种话。”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叶凌说，“龙战，你欠她一个承诺，欠她一个未来。所以别想那些‘如果’，专心想着怎么兑现承诺。她还等着你呢，在外面，带领着整个舰队，冒着生命危险准备冲进来救你。你不准让她失望，听见没有？”
龙战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叶凌的残影正在快速消散。她的意识能量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很快就要彻底消失了。
“你还能撑多久？”他问。
“撑到看见你发射信号。”叶凌说，“那是我答应你的——帮你守住这块阵地，直到最后。我可不想食言。”
“谢谢你。”
“不用谢。”叶凌笑了——那是她最后能做出的表情，“其实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我这缕残念早就消散了。多撑了这么久，多看了这么多东西……值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龙战，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如果你真的和她一起出去了。”叶凌说，“偶尔……偶尔也想想我。不是那种沉重的想念，就是……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陪你走过一段路，然后在一个还算帅气的时刻退场了。行吗？”
龙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如果在这个空间里，喉咙这种器官还存在的话。
“我会的。”他说，“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那就好。”叶凌的残影彻底淡去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现在，专心准备吧。还有……祝你们幸福。”
光点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龙战独自一人留在意识空间里。
周围是蠕动的黑暗，是侵蚀的剧痛，是逐渐衰竭的身体。但他胸口那个金色的光团，却在这一刻燃烧得更加明亮。
还有十五小时。
十五小时后，他要切断能量汲取，发射信号，为苏映雪打开通往这里的道路。
然后，他要和她一起修复枢纽，一起对抗“影”，然后……
然后一起回家。
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整最后的能量通道。那些被侵蚀的神经在痛苦中颤抖，但他强行让它们服从意志，将每一分残存的能量都导向胸口的光团。
他在心里默默倒数。
t-15小时。
t-14小时。
t-13小时……
时间在流逝。
在时空泡之外，在基石号上，苏映雪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倒数。她检查着每一件装备，核对着每一个参数，准备着每一个可能的应急预案。
她穿着那件特制的背心式维生系统，手腕上戴着控制终端。口袋里装着周医生给的两枚注射器，腰间挂着已经与她生物信号完全同步的怀表。
战术组报告:“暗影小队已就位，所有防御系统上线。”
工程组报告:“怀表能量系统完成最后校准，传送程序准备就绪。”
医疗组报告:“神经稳定剂已装载，紧急医疗方案已激活。”
通讯组报告:“与时空泡内部的长频段监控通道已建立，可实时监测能量波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苏映雪站在指挥中心的中央，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倒计时。
t-6小时。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舰队广播。
“所有人员注意，这是指挥官苏映雪。”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六小时后，我们将执行‘归途行动’。目标:进入时空泡，修复枢纽，彻底清除‘影’威胁，并带回我们的战友。”
短暂的停顿。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对这次行动有疑虑，有担忧。我理解。但我也知道，三年来，我们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战友。今天我们也不会。”
她的目光扫过指挥中心里每一张脸。
“龙战上校还在里面战斗。他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争取了情报，争取了可能。现在轮到我们去接他回家了。所以各就各位，完成你们的职责。让我们带他回家。”
“带他回家！”
回应声如雷鸣。
倒计时继续跳动。
t-5小时。
t-4小时。
t-3小时……
风暴即将来临。
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风暴过去。
他们要主动冲进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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