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嘶哑的声音在血色黄昏的湖畔消散,如同最后一片坠入湖水的落叶,只留下沉重的涟漪在三人心中无声扩散。虞玫安眠的小土丘静默地伫立着,那一点象征彼岸花未来的嫩绿在暮色中几乎难以辨认,却像一颗微小的星辰,固执地钉在绝望的画布上。
夜幕,裹挟着红雾特有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冰冷与腥甜,迅速吞噬了最后的光线。湖水倒映着微弱的母株白光,更衬得岸边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篝火——任何光亮在此刻都是自杀的邀请函。
林守靠在离虞玫坟冢不远的一块冰冷岩石上,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塌陷处的骨骼在缓慢的愈合中相互摩擦,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细微呻吟。覆盖着厚实角质层和短硬毛发的吻部微微翕动,无声地过滤着空气中复杂而危险的信息:湖水腥气、泥土腐败味、远处隐约的兽类低嚎……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属于他们三个人的疲惫、血腥和悲伤。
陆隐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岩石的阴影。新生外骨骼在夜色下泛着微弱的、近乎玉质的冷光。他蜷缩着,六只复眼如同精密排列的暗红色传感器,在面罩的遮蔽下,以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缓缓扫视着360度的黑暗。全景视野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警戒能力,却也带来了巨大的信息流负担。精神力透支后的恢复远未完成,每一次复眼的转动都伴随着颅内的隐隐抽痛。外骨骼隔绝了大部分寒意,但也隔绝了温暖。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冰窖里的精密仪器,沉默地运行着。虞玫逝去时那无声滑落的手,在他复眼构成的冰冷世界里反复回放,最终被压缩成一种更冰冷的决心——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小满躺在林守脚边一块相对柔软的苔藓地上。体表深色的木纹在黑暗中如同龟裂的河床,那些细微的裂痕在菌丝微乎其微的努力下,仅仅是不再扩大,距离“愈合”遥不可及。微弱的菌丝光芒早已熄灭,他像一颗被粗暴折断的幼苗,失去了生机盎然的活力。植物共感带来的不只是悲伤,还有这片土地更深沉的、混杂着死亡与挣扎的“低语”。他闭着眼,墨绿色的瞳孔隐藏在眼睑下,小小的身体偶尔因不安而细微地颤抖,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木质的轻微摩擦声。他本能地靠近林守,那里有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属于“家人”的沉重气息。
沉默像一层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三人。只有夜风的呜咽和远处不明生物的窸窣声,提醒着这个世界的残酷运转。
“林守。”
陆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透过微弱的精神连接,如同冰冷的金属丝划过神经,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了所有起伏的平静。这是他二次变异后,在特定距离内勉强维持的沟通方式,比言语更隐蔽,但也更耗费心神。
林守覆盖着角质层的眼皮微微抬起,琥珀色的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看向陆隐的方向。
“接下来,”
陆隐的意念继续传来。
“怎么办?这里……不安全。”
他的复眼扫过湖面,那里是母株,是力量的源头,也是巨大危险的漩涡。血腥味和战斗的痕迹,足以吸引任何嗅觉敏锐的猎食者。他不需要多说,林守的嗅觉地图早已清晰地描绘出空气中残留的威胁信号。
林守沉默了更久。每一次思考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虞玫不在了。那个总是能在绝境中指明方向、用智慧和坚韧维系着这个小小“家庭”的核心,不在了。沉重的责任感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本就受伤的胸膛上,几乎让他窒息。保护剩下的人。走下去。这简单的目标,在失去虞玫之后,变得如此艰难而庞大。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受损的肺部,但也带来一丝清醒。
“找……地方。”
他的意念回应,同样低沉、嘶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像磐石般沉重。
“安全点……能……待下去的地方。”
目标明确,但前路迷茫。城市废墟意味着可能的物资,也意味着更密集的变异体和未知陷阱。荒僻之地可能更隐蔽,但补给匮乏。没有虞玫的分析,每一步都是赌博。
陆隐的六只复眼在黑暗中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表示收到。没有质疑,没有讨论。绝对的执行。这是他在痛苦与透支中为自己找到的锚点——成为林守意志最锋利的延伸。
小满似乎感知到了意念的交流,艰难地翻动了一下身体,发出细微的木质摩擦声。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黯淡无光的墨绿瞳孔,默默地看着林守的方向,里面盛满了依赖和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长夜在冰冷的警惕和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逝。
黎明并未带来温暖,只是将无边的黑暗稀释成一片更加阴郁、被厚重红雾笼罩的铅灰色。湖面上母株的白光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而遥远,如同一个虚幻的梦魇。
林守第一个站起身。动作牵扯着胸口的剧痛,让他覆盖着短硬毛发的吻部肌肉瞬间绷紧,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他低头看了一眼虞玫安眠的小丘,那一点嫩绿在灰雾中顽强地存在着。然后,他覆盖着厚实角质层、指端利爪微探的手掌,用力握紧。琥珀色的竖瞳扫过陆隐和小满。
“走。”
一个字,嘶哑却不容置疑。
陆隐如同被激活的机械,覆盖着剔透外骨骼的身体无声地从阴影中站起,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僵硬,新生外骨骼的关节在移动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六只复眼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几个方向,快速评估着雾气中的能见度和潜在路径。他移动到林守侧后方几步的位置,形成了一个自然的警戒翼护。
小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布满裂痕的木质化手臂撑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异常笨拙和吃力。体表的木纹在用力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林守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眼神沉重如铁。终于,小满摇晃着站直了身体,像一棵随时会被风吹折的小树。
没有言语,三人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离开了这片埋葬了希望与悲伤的湖畔,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翻涌着不祥红雾的荒芜世界。
林守走在最前。覆盖着强化肉垫的脚掌踏在碎石和枯枝上,尽可能发出最微小的声响,厚实的角质层提供了基础的防护,但每一步落下,胸骨塌陷处传来的闷痛都如同重锤敲打。他强忍着,将大部分感官集中在超常的嗅觉上。无形的“嗅觉地图”在脑海中铺开,努力分辨着雾气中混杂的气息:腐烂植物的霉味、远处隐约的动物排泄物、某种金属锈蚀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被红雾稀释过的城市废墟特有的尘埃与化学残留的味道。他选择了避开强大变异体气味源的方向,朝着那片“尘埃”气息更浓的区域艰难跋涉——那里,可能是城市的外围。
陆隐如同幽灵般在林守侧后方移动。他的步伐更轻,新生外骨骼赋予了他超越常人的潜行能力,但精神力的恢复远未达到巅峰,六只复眼高负荷的警戒扫描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仅要关注林守前方,更要时刻留意后方和两侧的动静。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风吹草动、地面微弱的震动,都会瞬间吸引他复眼的聚焦。他的存在,是团队在浓雾中唯一可靠的预警系统。
小满被夹在中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木质化的身体失去了人类的柔韧,每一次迈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体表脆弱的木纹在动作拉扯下隐隐作痛。残存的菌丝无力地垂落,无法提供任何净化或治疗。他努力跟上,墨绿色的瞳孔里充满了疲惫和不安,植物共感让他对这片被红雾扭曲的大地充满了本能的排斥和恐惧。他只能紧紧盯着林守宽厚却带着伤的背影,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队伍在浓雾弥漫的荒原上缓慢移动,如同一艘在血色迷雾中无声漂泊的破船。沉重的喘息声、外骨骼关节的细微摩擦声、小满木质身体的吱呀声,以及脚下踩碎枯枝败叶的轻响,是这片死寂世界中唯一的伴奏。交流几乎为零,只有陆隐偶尔传递极其简短的方位警示。
时间在痛苦和压抑中流逝。铅灰色的天空看不出时辰,只有红雾的浓度似乎又加深了一层。林守胸口的疼痛开始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他舔了舔覆盖着角质层、有些干裂的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陆隐的复眼转动频率开始降低,精神力的持续消耗让他感到了熟悉的空虚和刺痛。小满的步伐越来越慢,几乎是在拖着身体前进。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被巨大、扭曲的枯树根须缠绕的乱石堆时,陆隐覆盖着外骨骼的身体猛地一顿!六只复眼骤然收缩,同时锁定了前方左侧的浓雾深处!
“停!”
冰冷的话语如同尖针,瞬间刺入林守和小满的意识!
林守的利爪瞬间弹出,覆盖着肉垫的脚掌死死钉在地上,琥珀色的竖瞳锐利如刀,循着陆隐意念指示的方向望去,同时超常的嗅觉全力催动!
小满吓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墨绿色的瞳孔惊恐地放大。
前方的雾气被搅动了。不是风,而是数量众多的、小而迅捷的东西在高速移动!它们发出的声音极其细微,是爪子在岩石和硬土上快速刮擦的密集“沙沙”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林守的嗅觉地图瞬间捕捉到了目标——浓烈的、带着腐肉和啮齿动物特有骚臭的气息,如同无数根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鼻腔!数量……很多!非常快!
浓密的红雾翻滚着,如同被无形的棍棒搅动。下一瞬,无数双猩红、细小、闪烁着纯粹贪婪与饥饿光芒的眼睛,在雾气中如同鬼火般骤然亮起!紧接着,是更多!密密麻麻,如同涌动的红色星河,瞬间铺满了三人前方的视野!
它们体型不大,只比末世前的家猫略大一圈,但数量之多,足以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浪潮!尖锐的、带着幽暗光泽的门齿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寒光,细长的尾巴如同鞭子般在身后甩动,末端似乎还生长着某种诡异的、菌丝状的伞状结构。它们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道模糊的灰影,在乱石和枯根间弹跳、穿梭,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沙沙”声和短促尖锐的“吱吱”声,形成一股充满恶意的、毁灭性的音浪!
变异鼠群!
它们显然早已发现了这三个移动缓慢的“猎物”,此刻完成了包围,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林守、陆隐和小满,饥饿的嘶鸣汇成一片死亡的序曲。它们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危险距离外急速游走、试探,如同经验丰富的狼群在观察受伤的猛兽,寻找着最脆弱的突破口。那无数道猩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穿了浓雾,也刺穿了三人心中刚刚筑起的、名为“转移”的脆弱堤坝。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小满,他体表的木纹发出细微的颤抖。陆隐覆盖着外骨骼的身体绷紧如弓,六只复眼高速扫视着鼠群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寻找着可能的薄弱点或突围方向,精神高度凝聚,袖口下的蛛丝腺体微微蠕动。林守覆盖着角质层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塌陷处的剧痛在此刻被飙升的肾上腺素暂时压制,琥珀色的竖瞳收缩成最危险的细线,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慑力的咆哮。利爪深深抠入脚下的泥土,肌肉紧绷,如同即将扑出的、伤痕累累的头狼。
齿痕,尚未落下。但死亡的腥风,已然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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