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发枪成功的喜悦尚未在格物院内部散去，朝堂之上的暗流已化为惊涛。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格外肃杀。嘉靖帝高坐龙庭，面色在冕旒后晦暗不明。户部尚书，一位须发皆白、隶属严党阵营的老臣，手持玉笏，颤巍巍出班，声音却洪亮得刺耳：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工部格物院，自设立以来，耗银巨万，然除一虚无缥缈之‘天象测算’及几件奇巧玩物，于国计民生有何实益？去岁北地霜冻，今春山东又闻蝗讯，百姓嗷嗷待哺，国库空虚如洗！岂容再靡费公帑于无用之地？臣恳请陛下，即刻裁撤格物院，其所涉钱粮，挪用于赈济灾民，充实边饷，方是正途！”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朝堂瞬间炸开。数名严党官员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激烈，将格物院斥为“蠹国之瘤”，将林琛弹劾为“媚上欺下、徒耗国帑之佞臣”。
清流官员中，一部分人面露迟疑，毕竟“节俭”、“民本”是政治正确；另一部分如徐阶等，则冷眼旁观，暂未发声。
压力如同山峦，骤然压向工部班列中的林琛。
王启年站在林琛身后，急得额头冒汗，低声道：“部堂，他们这是要借大义名分，釜底抽薪啊！”
林琛面色平静，在众目睽睽之下，稳步出班。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面向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清越：
“陛下，臣请问户部老大人，去岁至今，格物院共计支用银钱几何？可有一分一厘，超出预算，或是去向不明？”
户部尚书冷哼一声：“账目或可做得花团锦簇！然用之不当，便是浪费！”
“老大人所言极是，‘用之当与不当’，需看其效。”林琛直起身，目光扫过群臣，“格物院所研，并非玩物。改良农具已在京郊皇庄试用，据报今春翻地效率提升近三成；所制新式水车，汲水之力倍于旧器，若推广于旱区，可活民无数；至于观测天象，厘定历法，更是关乎农时国运！此等实绩，岂是‘无用’二字可以抹杀？”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沉痛：“至于北地霜冻，山东蝗讯，天灾无情，臣亦痛心！然正因天灾可畏，我等更应未雨绸缪！格物院正在研制之物，正是为了强我大明筋骨，御未来可能之更大灾患！若因一时银钱紧张，便自断股肱，裁撤这孕育强国之基的所在，岂非因噎废食，徒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强词夺理！”严世蕃终于按捺不住，出列厉声道，“林侍郎张口强国，闭口根基，谁知你所言是真是假？或许不过是欺瞒陛下，中饱私囊之托词！”
“严大人！”林琛目光陡然锐利，如剑般刺向严世蕃，“下官是否欺瞒，是否有贪墨，陛下圣心烛照，自有公断！倒是严大人如此急切欲置格物院于死地，莫非是格物院所行之事，碍了谁的发财之路，或是……戳破了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
“你！”严世蕃独眼怒睁，被这犀利的反诘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够了。”
龙座上，一直沉默的嘉靖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在林琛和严世蕃之间扫过，最后落在户部尚书身上。
“国库空虚，民生多艰，朕已知之。”嘉靖帝缓缓道，“然格物院，是朕亲准设立。林琛是否有贪墨，朕，会查。格物院是否有用，朕，也要看。”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旨意，格物院用度，核减两成，以示与民共体时艰。但，格物院照常运作，一应研究，不得懈怠。林琛，朕给你半年时间，若届时仍无足以安邦定国的实绩呈现，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所托！”林琛深深叩首。核减两成虽痛，但保住了根本，更争得了宝贵的时间！
严世蕃和户部尚书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辩，只得悻悻退下。
朝争暂歇，林琛却知，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皇帝给了他期限，也给了严党更明确的攻击目标。他必须更快，更快！
回到格物院，他立刻召来核心众人。
“情况便是如此，我们只有半年。”林琛言简意赅，“燧发枪要尽快完成定型，并开始小批量试制。志远，你肩上的担子最重。”
李志远重重抱拳：“部堂放心！属下就是不吃不睡，也定在期限内完成！”
“周师傅，工匠调配，材料保障，全靠你了。”
“大人瞧好便是！”
就在这时，钱太监又悄无声息地出现，面色比往日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惶。
“部堂，出大事了！”他压低声音，几乎耳语，“刚得到的密报，东南……东南出大乱子了！一股倭寇与海盗勾结，突袭了市舶司所在的港口，劫掠了准备上缴国库的一批税银和贡品！守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什么？！”王启年失声惊呼。市舶司被袭，税银贡品被劫，这简直是往皇帝和朝廷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林琛瞳孔骤缩，猛地看向钱太监：“消息确切？严阁老那边有何反应？”
“千真万确！八百里加急刚送入京！严阁老已下令封锁消息，但……恐怕瞒不住多久。”钱太监急道，“陛下若知，必然震怒！严党恐怕会借此机会，将脏水泼到……泼到咱们格物院头上！”
王启年瞬间明了，脸色煞白：“他们……他们会说，是因为部堂您之前‘妄测天机’，或是格物院行事‘乖张’，惹得天怒人怨，才招致此等祸事！甚至可能诬陷我们与海盗有染！”
林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局势急转直下，严党这一手，既是危机，也可能……是机遇？
他目光锐利起来：“启年，你立刻动用所有关系，查清这股倭寇的来历，规模，以及……他们使用的兵器，特别是火器！”
“钱公公，严密监视宫中动向，尤其是陛下闻知此消息后的反应！”
“周师傅，志远，燧发枪的进度，再快！我们必须要在风暴彻底降临前，拥有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格物院刚刚扛过一轮明枪，更凶险的暗箭，已伴随着东南的血色惊澜，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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