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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锦官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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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巴蜀巫禊

第一部:书阁异响

第1章:《锦官夜雨》

(起)

民国十四年(1925年)秋,西行的列车如同一头疲惫的铁兽,嘶鸣着冲破笼罩在巴山蜀水间的浓重雾霭,缓缓驶入了成都府的车站。

车厢门打开,一股与江南水乡的温润、北方平原的干爽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泥土被连日秋雨浸泡后散发出的、带着腐殖质甜腥的潮气,混杂着码头边江水特有的浑浊水腥,以及人群中隐隐传来的、辛辣而温暖的花椒与牛油味道。这股复杂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给初来乍到者一个无声的宣告:此地,已是另一个世界。

方圆随着内迁师生的人流走下火车,脚踏在湿漉漉的月台上。他依旧是一袭半旧的青布长衫,肩头行囊简朴,面容在长途跋涉后略显风尘,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比离开金陵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并非疲惫,而是一种如临深渊的警觉。

北上的计划被一纸来自重庆行营的加急密令骤然打断,目的地从风雪弥漫的关外,改为了这云雾深处的“天府之国”。电报上“不明地质现象”、“古建筑异常损毁”的官方措辞,在他与陈青鸾看来,无异于“此地有异,速来处置”的隐晦指令。尤其是在这国民政府即将正式迁都重庆的敏感时刻,任何“异常”都牵动着高层的神经。

行程的陡然转折,虽暂时搁置了驰援关外石坚的急切,却也让他心中那根属于“守脉人”的弦,绷得更紧。巴蜀之地,自古便是神秘交织之所,巫蛊盛行,传说众多,奇人异士辈出。体内那卷山河社稷图中,代表此地的区域光影向来晦涩不明,仿佛被一层亘古不散的灵雾所笼罩。此刻被无形之力牵引至此,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灵脉自身发出的、更为急迫的求救信号?

陈青鸾在与方圆于站台短暂交汇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便匆匆随着前来接应的、隶属某个隐秘部门的人员离去。她需要先去了解更详细的“官方情报”,并以工程师的身份介入可能的“勘察”工作。临别前,她低声道:“方先生,此地……似乎比电报上说的更‘潮湿’一些,你多小心。”她所说的“潮湿”,显然并非指天气。

方圆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去。他知道,在这座看似慵懒闲适的城市里,明暗两条线上的调查,已然同时展开。

他所依附的,是一支因战乱而内迁流转的大学师生队伍。凭借着之前在金陵积累的学术名声和温和儒雅的举止,他很容易便在这所临时落脚于成都的大学里,谋得了一个国文讲师的临时身份,有了合理的掩护和栖身之所。师父当年命他下山,持“游走镇器”之责,便是要他如一枚活棋,随时落在灵脉受损、邪祟滋生的节点之上。

安置的住所位于城西大学校区内,是一间僻静的教员宿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正对着一片小小的庭院,几丛翠竹在绵绵秋雨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深与寂寥。雨水顺着黑瓦屋檐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敲打出单调而持续的韵律。

他放下行囊,并未急于休息,而是静静立于窗边,闭上双眼,灵觉如同无形的水波,向四周悄然扩散。师生们初到新地的喧嚣、对未来的憧憬或迷茫、市井传来的模糊叫卖……这些纷杂的“人间烟火”之下,一股更为深沉、更为古老的力量脉动,正隐隐传来。

脖颈上那块雕刻着三山五岳的古玉,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持续的微凉。并非如金陵龙脉受损时的锐利刺痛,也非中原战场煞气引发的躁动不安,而是一种……如同沉睡巨物被惊扰后,无意识散发出的、带着血腥与怨艾的低语,沉甸甸地压在灵觉的底层。

“锦官城……花重锦官城……”方圆心中默念着杜甫的诗句,目光却穿透雨幕,投向校园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古老建筑轮廓,“只怕这繁花似锦之下,掩盖着不为人知的荆棘与暗疮。”

(承)

接下来的几日,成都始终笼罩在这片挥之不去的秋雨之中。雨水不急不躁,却缠绵悱恻,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浸润到骨子里。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阳光成了奢侈的回忆。

方圆以熟悉环境与备课为名,在校内信步而行。他步履从容,神态谦和,与偶遇的师生点头致意,俨然一位潜心学问的年轻先生。然而,他的灵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涟漪。

校园由新旧建筑混杂而成,几栋西式洋楼突兀地矗立在一片黑瓦白墙的旧式院落之间,象征着时代碰撞的痕迹。大部分区域气息平和,唯有当他靠近校园最深处那栋被用作图书馆的、据说是前清书院遗存的百年木楼时,异状变得明显起来。

古玉的凉意会骤然加深,如同触碰冰块。体内山河社稷图中,那代表“土”德、承载三魂的根基,也会产生极其细微的、如同共鸣般的震颤。越是靠近,那股沉眠巨物低语的感觉就越是清晰——阴冷、怨怼,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祭祀特有的血腥气。

他开始留意关于这座老图书馆的流言。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胆大或敏感的学生,在私下交谈中提及夜归时仿佛听到过类似呜咽的异响。很快,流言在潮湿的空气与年轻人的想象力催化下,迅速发酵。有人说曾在雨夜看到图书馆二楼的窗户后,有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有人说在里面自习到深夜,总感觉脊背发凉,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更有甚者,言之凿凿地声称图书馆底下曾是前朝的刑场,或者埋藏着某位含冤而死的大学者不愿安息的骸骨。

这些怪谈在学生们的小圈子里秘密流传,大多被师长们斥为无稽之谈,是学业压力下的臆想。校方也出面辟谣,称老图书馆年久失修,有些风声、鼠患实属正常,并已聘请工匠前来检查维修,重点便是传闻中最严重的白蚁蛀蚀问题。

然而,方圆却从这些愈演愈烈的流言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注意到,那些声称听到异响、产生不适感甚至做起诡异噩梦的学生,大多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在图书馆闭馆前最后离开,或曾在那里通宵达旦刻苦用功的人。他们的精神,往往处于疲惫或高度集中的状态。

“侵染性……”方圆在心中下了判断,“这泄露出的气息虽微弱,但具备影响心神的力量。它能放大内心的恐惧,侵蚀意志的防线。长期接触,轻则精神萎靡,噩梦缠身;重则……心智迷失,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日,天色难得地略微放晴,虽然乌云依旧低垂,但连绵的雨总算暂歇。方圆决定亲自进入老图书馆内部查探。他以借阅几部本地府志古籍为名,顺利通过了管理员的登记,踏入了这栋充满历史尘埃的建筑。

图书馆内部比外观更显幽深。高大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集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各式线装书和近代出版物,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汁、旧木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仅有几缕微弱的天光,透过高处沾染尘垢的花格木窗照射进来,在昏暗的空间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

阅览区内很安静,只有极少数埋头书海的学生,以及管理员偶尔整理书籍的轻微响动。方圆看似随意地浏览着书目,灵觉却已提升至极致。他缓步穿行于书架之间,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些饱经岁月、纹理粗糙的木质框架。

他暗中运转师传的“触物感气”之法,将一丝极细微的真炁探入木材深处。起初,反馈而来的只是木材本身沉淀的、平和而陈旧的气息,带着植物特有的、近乎枯寂的生机残余。但当他逐渐靠近图书馆中央区域,尤其是那几根最为粗大、显然是承重主梁的朱漆柱子时,指尖传来的感觉骤然剧变!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粘稠恶意的气息,顺着真炁反馈回来!这气息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潜伏在木材内部的毒瘤,深深盘踞在梁柱的核心区域。它充满了怨憎、不甘,还有一种……古老而邪异的诅咒意味,与他在外界感应到的那股气息同出一源,只是在这里,更加集中,更加“鲜活”,仿佛触手可及!

方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体内真武心法自然流转,将那一丝试图顺着真炁反噬的阴寒煞气悄然化去。他目光沉静地扫过那几根看似只是有些老旧虫蛀的梁柱,心中已然明了。这图书馆的梁柱,不仅仅是建筑的骨架,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成为了某种极凶之物的容器,或者说……一道正在失效的封印关键所在。

“白蚁蛀空……”他想起校方的公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寻常虫蚁,岂能蛀出这般蕴含浓烈邪煞之气的孔洞?这更像是封印本身的力量在岁月与某种内外因素作用下衰退,导致被镇压之物开始由内而外地侵蚀、瓦解其囚笼。

他需要更近距离,更深入地“看清”这祸乱的根源。

(转)

机会很快降临。校方聘请的工匠队伍正式进驻图书馆,开始进行“防虫加固”工程。为了不影响白日学生的正常阅览,施工被安排在夜间进行。

方圆凭借其教员身份,以及对“古建筑保护”表现出来的“热忱”,很容易便获得了夜间进入施工现场“观摩”的许可。带队的工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皮肤黝黑,手掌粗大,为人颇为爽直,见这位年轻先生和气,又对工匠活计似乎真有些兴趣,便也乐得与他交谈。

这一夜,工人们正对一根位于图书馆西北角、最为粗壮的主梁进行加固前的详细检查。脚手架已然搭好,马灯昏黄的光线在高大的木结构间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旧灰尘土的味道。

“方先生您看,”工头指着梁柱上几个明显的孔洞,语气带着庆幸,“年头实在太久了,你看这几个蛀洞,掏得可真不浅!幸亏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上些时日,这主梁吃不住力,万一出点啥事,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方圆凑近了些,借着灯光仔细观察。那些孔洞边缘参差不齐,内部幽深,确实像是虫蛀所致。但他运足目力,敏锐地察觉到那孔洞深处的木质,隐隐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近乎墨黑的色泽,与周围木材的质感截然不同。

“老师傅,我看这洞里的颜色,似乎格外深黯,不似寻常霉腐?”方圆故作好奇地询问。

工头闻言,也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挠头道:“咦?您这么一说,是有点邪门……黑得有点过头了,摸上去还有点……阴凉?”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洞口边缘摸了摸,随即缩回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就在这时,一名正在用细长铁钩探查孔洞深浅的年轻工匠突然“啊呀”一声痛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将手缩回。只见他指尖已被扎破,渗出血珠,龇牙咧嘴地道:“师傅!这洞里有古怪!藏着什么硬东西,尖得很!”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工头接过铁钩,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入孔洞,慢慢探索,脸上讶异之色更浓:“还真有东西!卡得死紧……不像石头,也不像木头茬子……这手感……”

方圆心中凛然,开口道:“老师傅,可否容我一观?”

工头略一犹豫,见方圆神色郑重,便将铁钩递了过去。方圆并未立刻去探,而是先以指尖轻轻拂过梁柱孔洞的边缘,闭目凝神,将一缕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凝练的真炁,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送入孔洞深处。

真炁甫一触及那“硬物”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接触梁柱表面时更加浓烈、更加精纯的阴寒煞气,如同蛰伏的毒蛇猛然惊醒,带着尖锐的怨念与毁灭意志,顺着真炁凶悍反噬而来!

轰!

方圆脑海中仿佛炸开一幅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那是一截干枯发黑、指甲尖长如同鸟爪的人类指骨!它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楔入了木材的最深处,指骨之上,缠绕着无数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黑气!这些黑气如同邪恶的根须,正不断从指骨中蔓延出来,疯狂侵蚀着周围的木质,并将一股令人心智混乱、充满绝望的怨念波动,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

“诅器!”一个玄门中用以形容此类邪物的名词,瞬间跃入方圆的意识。

这绝非天然形成或普通殉葬之物,而是以蕴含极大怨气的生物残骸(尤其是指骨这类灵性汇聚之处)为核心,通过极其残酷邪异的法门炼制而成,再被刻意“钉”入地脉、建筑的关键节点,以达到诅咒一方、破坏地气,或是镇压(往往伴随着同归于尽般的污染)某种更凶之物的目的!这截指骨,显然就是被人为打入这图书馆主梁的“诅器”!它很可能曾是某个古老封印体系的一部分,借助图书馆的“文气”和木结构的“生气”来中和、消磨其凶性。但如今,或许是因为岁月流逝导致封印自然松动,或许是因为白蚁蛀蚀意外破坏了某种平衡结构,也或许……是受到了外界某种未知力量的引动,这“诅器”本身蕴含的邪力,已经开始压倒封印,并反过来污染这片土地!

那股反噬的煞气极为凶戾,沿着真炁通道直冲方圆的经脉,甚至试图撼动他的心神。方圆喉头一甜,体内气血翻涌,脸色瞬间白了一瞬。但他心志何其坚定,识海中那柄已觉醒的“剑魂”虚影骤然光芒大放,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一股中正平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守护剑意勃发而出,如同烈阳融雪,将侵入的煞气强行逼退、驱散。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底深处一丝金芒一闪而逝。他不动声色地将铁钩递还给一脸关切的工头,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微微带着一丝“后怕”:“老师傅,里面确实卡着异物,煞是坚硬尖锐。看来……这梁柱内的隐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工头看着方圆瞬间恢复如常的脸色,虽觉方才那一刹那对方气息似乎有些紊乱,但见他无事,也便放下心来,只是眉头紧锁:“真是撞了邪了!看来不把这玩意儿弄出来,这加固的活儿就没法干踏实!”

“且慢,”方圆立刻阻止,神色凝重,“此物年代久远,形态诡异,且与梁柱结合紧密。学生曾阅些杂书,似此等古物,有时牵扯甚多。万一贸然取出,损毁了梁柱核心结构,或是引发其他不可测之变故,反为不美。依学生浅见,不如暂且维持原状,从长计议,寻一个更为稳妥万全的法子为上。”

他心知肚明,这“诅器”历经多年,其邪气已与梁柱乃至部分地脉气机深度纠缠,强行取出,无异于拔掉一个深入膏肓的毒疮塞子,极可能导致积蓄的凶煞之气瞬间爆发,不仅在场凡人工匠性命难保,整个图书馆乃至周边区域都可能被邪气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工头虽觉有些憋屈,但见方圆言之有理,且语气不容置疑,只得叹了口气,挥手吩咐工人们:“罢了罢了!先绕过这根,处理别的!真他娘的晦气!”

就在工人们嘀嘀咕咕地开始收拾工具,准备转移阵地时,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佝偻着,如同融入夜色般,静立在门口。

来者是一位老者,身形干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背脊弯驼得厉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裤。他脸上布满刀刻斧凿般的深壑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艰辛。然而,与这苍老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并不浑浊,也不昏花,反而在昏暗的马灯光线下,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一切事物的本质。他肩上挎着一个陈旧的、边角磨得发亮的木工工具箱,脚步落地无声,如同猫行。

“老木头,你可算来了!”工头见到他,语气顿时轻松了不少,带着熟稔的抱怨,“快来看看这根邪门的梁!里面不知道卡了啥鬼东西,扎手得很!”

被称作“老木头”的老者,目光先是缓缓扫过现场,在那些忙碌的工人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了站在梁柱旁的方圆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他似乎早已感知到方圆的存在,或者说,感知到了方圆身上某种与众不同的“气息”。

老者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步履蹒跚,却异常稳定地走到那根有问题的梁柱下,甚至没有借助脚手架,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沉静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梁柱的每一寸木质,每一道纹路。

观察片刻,他伸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关节粗大、却稳定得如同铁钳的手,轻轻按在了梁柱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从下至上,缓缓抚摸,不像是在检查木头,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者,在通过触感,为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进行最精密的“望闻问切”。他的指尖,似乎在感受着木材内部每一丝细微的震颤,每一分能量的流动与阻滞。

方圆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心中凛然。他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迥异于道家真炁,却同样深邃、内敛、与天地土木自然交融的力量波动。这股力量古老而纯粹,带着匠人特有的专注与虔诚。

老者抚摸到那处藏着指骨的孔洞附近时,布满皱纹的手停了下来。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几分,指尖在孔洞边缘反复、轻柔地摩挲着,仿佛在读取着某种无形的信息。片刻后,他收回手,默默地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木质手柄已被磨得温润的槌子,以及一根长长的、看似平平无奇的铁钎。

他没有用铁钎去捅那孔洞,而是将其尖端,轻轻抵在梁柱上,距离那孔洞约莫三尺远的另一处看似完好无损的位置。然后,他举起槌子,以一种极其独特、富有某种古老韵律的节奏,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敲击在铁钎的尾端。

“咚……咚……咚……”

敲击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浑、厚重。那声音仿佛不是敲击在木质表面,而是直接传递到了梁柱的内部深处,甚至引动了某种更深层的地脉共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内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方圆凝神细听,敏锐的灵觉捕捉到,在那沉浑的敲击主音之中,从那个藏着“诅器”的孔洞深处,隐隐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锐的东西,正在内部躁动、摩擦!同时,他清晰地感应到,梁柱内部那股阴寒煞气,受到这特殊敲击声的扰动,如同被惊扰的蛇群,骤然变得活跃、翻腾起来!但奇妙的是,这股躁动的邪气,似乎又被老者敲击所引动的某种无形力场约束着,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封锁在梁柱内部,无法大肆向外扩散。

“鲁班秘术……叩脉问煞,声动九幽……”方圆心中已然确定。这老者绝非普通木匠,而是身负《鲁班书》真传的匠人一脉!鲁班门人,不仅精于土木建筑之巧,更通晓厌胜、禳解、符法、机关等诸多不传之秘,其手段往往与道家符箓阵法殊途同归,却又自成一派,更加贴近“物性”与“地脉”。

老者持续敲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沙沙”的异响才渐渐平息下去,梁柱内躁动的煞气也重新归于一种压抑的“平静”。他停下手,收起工具,对着满脸期待的工头,缓缓地、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动不得。”

工头一愣,几乎跳起来:“动不得?!老木头,连你都这么说?那……那这房子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它被这鬼东西搞塌了吧!”

老者沉默着,昏黄的目光再次转向方圆,这一次,那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更加明显,甚至带着一丝……唯有同道中人才能理解的凝重与询问。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寻常法子,动不得。须得……先固其本,以安其形;再定其神,以锁其魄。”

这话说得依旧含糊,带着匠人特有的隐喻。工头听得一头雾水。但方圆却瞬间明白了老者的全部含义——“固本安形”,是指必须先用特殊的材料和方法,修复并强化梁柱的物理结构,使其能够承受后续的冲击;“定神锁魄”,则是指必须以更高明的仪式法术,重新安抚、镇压,乃至彻底封印那“诅器”的凶煞之“魂”!这正与他的判断,以及所能提供的帮助,不谋而合!

“老师傅所言,字字珠玑,深得其中三昧。”方圆上前一步,对着老者郑重地拱手一礼,语气诚恳而带着敬意,“学生方圆,粗通一些古籍杂学,于古建养护、地脉安镇之理,亦有些许涉猎。不知老师傅尊姓大名?后续这‘固本’与‘定神’之法,该如何着手,还望前辈不吝指点迷津。”

老者看着方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透过那温和儒雅的书生外表,直视其体内蕴含的山河之力与守护剑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手,抱拳,还了一个同样郑重的、属于古老行当的礼节。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

“山野匠人,名号不足挂齿。先生既明此理,便是……同道。此地,非议事之所。改日,再叙。”

说完,他不再多言,背起那只沉重的工具箱,对工头微微颔首,便转身,迈着那看似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图书馆,身影很快便被门外的浓重夜色所吞没。

(合)

老者的离去,带走了那奇异的敲击声,图书馆内重新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所笼罩,只剩下工人们收拾工具的零星声响,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变得密集起来的雨声。但方圆的心湖,却因这短暂的接触,而泛起了层层波澜。

“诅器”的确认,以及这位神秘鲁班传人的出现,让笼罩在图书馆上空的迷雾散去了一些,却也揭示了其下更加深邃、更加凶险的真相。这绝非简单的古建筑闹鬼或地气失调,而是涉及古老邪术、残酷封印与凶物反噬的玄门重大事件。那截指骨所蕴含的怨气之重、年代之久远,其背后牵扯的因果,恐怕远超想象,很可能与古巴蜀时期某些被历史尘埃掩埋的血腥秘闻、失落巫蛊有着直接关联。

而这位自称“山野匠人”的老者,无疑是解决此事不可或缺的关键。他身怀秘术,态度谨慎,显然也看出了方圆绝非凡俗书生,那句“改日再叙”,既是认可,也是一种隐晦的考察与等待。要赢得这位显然历经沧桑、洞悉世情的老者的完全信任,并与之精诚合作,恐怕还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以及……足以证明自身能力和立场的“投名状”。

方圆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连绵的雨丝。雨水敲打着古老的窗棂,发出永无止境般的滴答声。脖颈上的古玉,依旧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如同一个紧贴皮肤的警告。

“先固其本,再定其神……”他低声重复着老者的话。修复梁柱的物理结构,需要找到能承受乃至克制邪气的特殊木材,以及这位老木匠鬼斧神工般的技艺。而进行那“定神锁魄”的安魂仪式,则需要特定的时辰、蕴含强大灵力的法物,以及一个绝佳的、能够掩盖仪式动静的天然掩护……

他回想起老者那富有韵律的敲击声,以及其引动的、能够暂时约束煞气的无形力场。这鲁班秘术,果然玄妙精深,于细微处见真章。若能与之联手,各展所长,解决此间危机的胜算无疑会大增。

只是……那“诅器”凶戾异常,方才他仅以真炁远探,便险些遭了道。老木匠虽手段玄奇,但年事已高,气血恐有亏虚,长时间与之对抗,未必能占上风。而自己,虽身负山河社稷图与真武大帝传承,更有剑魂护体,但面对这种与地脉、建筑深度结合、怨念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邪物,也需步步为营,尤其要时刻警惕其凶煞之气引动体内那愈发难以压制、蠢蠢欲动的张角心魔。

“呜……嗯……”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压抑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呜咽声,再次穿透了厚重的雨幕与墙壁,幽幽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方圆的耳中,直接作用于他的灵觉。

这一次,声音不再飘忽,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仿佛来自……那根藏着指骨的主梁深处。并且,那声音中蕴含的痛苦与怨毒,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接近。仿佛那被封印的凶物,已经彻底感知到了今夜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前所未有的躁动与……饥渴。

方圆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强行压下心头因那呜咽声而泛起的一丝冰冷涟漪。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徘徊。必须在更多的学生受到不可逆的心神侵蚀之前,在这图书馆的古老封印被“诅器”彻底从内部瓦解、导致邪气全面爆发之前,他必须尽快与那位鲁班传人建立联系,共同踏上前方那布满荆棘的“固本定神”之路。

夜色,在秋雨的笼罩下,深沉如墨。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在这雨夜中也显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这座沉睡的校园,和校园深处那栋如同沉默巨兽般匍匐的古老图书馆,在雨中持续散发着不祥的低语。

一场围绕书阁异响、关乎数百学子心神、牵动巴蜀古老秘辛的无声战役,已然在这锦官城的连绵秋雨中,悄然拉开了它的序幕。而方圆与那神秘老木匠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以及后续必将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合作与挑战,都将在不久之后,于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逐一上演。

(本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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