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这里的烟熏痕迹。”
方二军指着罐身一处深色的斑块,“老曲说,以前山里人家,火塘就在屋子中央,罐子就挂在火塘上方。一百多年,每一天的炊烟都在它身上留下一点印记。”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时间的质地。
“好的美术作品,不仅要画得像,还要画出质感。而这种质感,往往来自于时间。一件物品被使用的时间,被珍视的时间,被遗忘又重新发现的时间。”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方二军走下讲台,在学生间慢慢走动,偶尔停下来,轻声指点几句。走到窗边时,他停下脚步。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梯田,一层一层,像大山的年轮。更远处,群山连绵,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像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巨型水墨画。
方二军想起了在省城群艺馆的日子。那时他是美术辅导员,用的都是标准石膏像、进口画具、印刷精美的画册。孩子们画得很“规范”,但那些画里,很少有这样沉静的力量。
一个女孩举起了手。她叫阿朵,是苗族,住在更深的云雾山里,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来上学。她的素描纸上,罐子被画得有些变形,但那些裂纹,那些烟熏的痕迹,却被格外细致地刻画出来,甚至有了某种触手可及的质感。
“老师,”阿朵小声说,“我爷爷家也有这样的罐子,装酸菜的。我小时候偷吃酸菜,把罐子摔了条缝,我爷爷没骂我,说‘罐子有缝了,才是咱家的罐子’。”
方二军看着她画上那条被刻意强调的“裂缝”,点点头:“你爷爷说得对。完美的东西没有故事,有伤痕的才有生命。”
方二军正在讲得入神时,突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有些模糊。
“请问……这里是美术教室吗?”
这是个女声,声音清亮,带着某种方二军熟悉的、属于城市的韵律,学生们纷纷回头。门口的女人走进来,光线落在她身上。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米白色的亚麻长裙,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抱着几本乐谱,脚步轻盈,那种姿态,不是山里人踏惯崎岖山路后的沉稳,而是城市里走在光洁地板上养成的优雅。
“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新调来的音乐老师,我的名字叫汪梦姣。”汪梦姣走到讲台前微微欠身,“打扰了,方老师。校长说想让我跟您商量一下,下学期我们一中艺术节合作的事。”
方二军点点头:“请稍等汪老师,我这堂课还有十分钟。”
“好的!”
汪梦姣退到教室后面空位上坐下。她没有看手机,而是安静地看着方二军讲课,看着学生们画画。偶尔有学生偷偷回头看她,她会回以温和的微笑。那十分钟里,方二军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不是审视,不是好奇,而是一种专注的、带着专业考量的观察。他忽然想起曲婷第一次来听他的课。也是这样坐在后排,也是这样安静地观察,然后在课后说:
“你讲光影的时候,眼里有光。”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续离开,有几个胆大的女生围到汪梦姣身边:“老师,您真的会弹钢琴吗?”
“我们学校的破钢琴好久没人弹了……”
汪梦姣笑着回应:“会啊。钢琴虽然旧了,但调一调应该还能用。”
等学生都走了,汪梦姣才走到讲台前:“方老师,校长说您负责这次艺术节的视觉部分,我想我们可以合作,音乐和美术,本来就是相通的。”
方二军收拾着画具:“汪老师有什么想法?”
“我看了往届艺术节的资料,大多是唱歌跳舞,很少有真正的跨学科融合。”
汪梦姣的眼睛很亮,那种亮不是山里人眼睛里的清澈,而是城市人经过知识浸润后的明澈,“我在省艺校的时候,带学生做过一个项目:把民间音乐可视化,用绘画表现旋律的起伏,用雕塑凝固节奏的律动。”
她说话时手指会不自觉地做些小动作,像是空中弹奏着看不见的琴键。方二军注意到她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是双弹钢琴的手。不像曲婷的手,因为从小干农活,指节略粗,掌心有薄茧,但握画笔时稳得像山里的石头。
“听起来很有意思。”方二军说,“不过千峦县的条件有限……”
“条件虽然有限,可是想象力无限啊!”
汪梦姣打断方二军,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何况这里的孩子们有城里孩子没有的东西。他们对这片土地最直接的感受。我听过几个孩子唱山歌,那种野性的、未经雕琢的声音,是任何音乐学院都教不出来的。”
方二军怔了怔,抬眼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她说出的这些话和曲婷说过的话惊人地相似。此时的汪梦姣正低头翻着乐谱,侧脸的线条柔和,鼻梁挺直,一缕碎发垂在颊边。她不像曲婷。曲婷的美是山茶花,带着山野的灵气和倔强;汪梦姣的美更像兰花,温婉,雅致,受过精心的栽培。
可她们说出的话,却仿佛来自同一个源头。
“方老师?”汪梦姣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抱歉走神了。”方二军移开视线,“您继续。”
县技校在城郊,主要培训茶叶加工、竹编、石雕这些传统手艺。学生大多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的孩子,也有外出打工几年又回来的年轻人。方二军每周四晚上在这里上美术课,名义上是教“设计基础”,实际上,他教的是如何用审美的眼光,重新看待自己熟悉的手艺。
今晚的教室格外热闹。学生们带来了自己的作品。有新炒的茶叶,有编了一半的竹篮,有粗凿的石砚。空气里混合着茶香、竹篾的清香和石粉的尘土味。
“方老师,你看我这个竹篮。”一个叫阿强的男生举起手里的半成品,有些不好意思,“我按老法子编的,但总感觉……土。”
方二军接过竹篮。编得很密实,手艺不错,但样式确实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那种,朴实,但也沉闷。
“你觉得哪里‘土’?”他问。
阿强挠挠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城里人不会买。”
“那城里人喜欢什么样的?”
教室里安静下来。学生们都看向方二军,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不安。他们大多来自山里,对“城里”既向往,又有些自卑。方二军走到讲台前,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几张图片:北欧极简风格的竹制灯具,日本茶道用的竹茶杓,现代家居中的竹编装饰。
“看,竹子还是竹子,手艺还是手艺。”他指着图片,“变的只是设计和用途。你们的‘土’,不是手艺土,是想法被框住了。”
他关掉投影,拿起阿强的竹篮:“比如这个,如果把它放大三倍,在里面装上一盏灯,挂在咖啡馆里,会不会很特别?或者把它编得更疏一些,留出光影透过的缝隙,放在窗前当屏风?”
阿强的眼睛亮了:“还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方二军反问,“手艺是根,但长出的枝叶可以千姿百态。关键是要敢想,敢试。”
那个晚上,技校的美术教室灯火通明到很晚。学生们围在一起,画草图,讨论,争论。有人想把石雕做成手机支架,有人想把茶叶包装设计成山形的礼盒,有人甚至想用竹编做婚纱。虽然被大家笑了,但方二军说:“笑什么?巴黎时装周都有竹编元素。”
离开技校时已经晚上九点多。方二军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山里的夜很静,能听见远处溪流的声音,和偶尔的犬吠。夜空清澈,星星密得像是能掉下来。在这里,老曲会把祖传的茶调本子给他看,阿朵会想带妈妈的绣片来画画,阿强会为竹篮“土”而苦恼。这种尊重,是沉在心底的,像山里的石头,实在而有分量。
周六上午,县老年大学。来上课的大多是退休教师、干部,也有闲不下来的老手艺人和爱唱爱跳的阿姨们。方二军在这里教国画,从最基础的梅兰竹菊开始。今天画的是竹。方二军在宣纸上示范:中锋运笔,一节一节,要画出竹的挺拔和韧性。
“方老师,我总画不直。”退休的刘校长叹气,他以前是县一中的校长,现在拿笔的手有些抖。
“画不直没关系。”方二军走到他身边,“齐白石说,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您的竹虽然不直,但有风骨。”
刘校长看着自己笔下那杆歪歪扭扭的竹子,笑了:“还真是。像我这把老骨头,直不了,但也倒不了。”
教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老人们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宣纸晕开的墨迹上,照在一张张平和而专注的脸上。课间休息时,几个阿姨围过来,拿出一本相册:“方老师,你看看,这是我们年轻时宣传队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黄。上面是十几个年轻姑娘,扎着麻花辫,穿着军装式的演出服,在山坡上摆出舞蹈造型。背景是层层梯田,和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这是1975年,县里汇演。”领头的王阿姨指着照片中间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姑娘,“这是我。我们跳的是《采茶舞》,自己编的,拿了第一名呢!”
方二军仔细看着照片。那些年轻的脸庞,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姿态,和眼前这些皱纹纵横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时间带走了青春,但有些东西留下来了——眼里的光,嘴角的笑,还有那份对美的执着。
“王阿姨,你们还能跳吗?”他问。
“哎呀,老胳膊老腿了……”
“跳不了完整的,几个动作总行吧?”方二军说,“下个月县里不是要办‘非遗展示周’吗?咱们老年大学也出个节目,就跳《采茶舞》,您来教,我来帮你们重新编排,怎么样?”
阿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都亮了。
“真的?”
“当然。”方二军笑道,“不过有个条件。得让刘校长他们给伴奏,他不是会拉二胡吗?”
刘校长在一旁听见了,连连摆手:“我那是瞎拉……”
“瞎拉才有味道。”方二军说,“咱们要的就是原汁原味。”
那天下午,老年大学教室里传出了久违的二胡声,和有些生疏却充满热情的歌声、笑声。方二军站在窗外,看着里面那些重新焕发光彩的老人,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扎实的暖意。
傍晚方二军回到宿舍,文化站二楼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间。书桌上堆满了资料:老曲的茶调本子,学生们的素描,技校的设计草图,老年大学的节目方案。墙上贴着一张千峦县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他去过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他坐下开始写本周的工作小结。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虽然没人看,但他想记录下每一天的变化。
写到一半时,手机响了。是大哥方大军。
“二军,在忙吗?”
“刚下课,在写总结。哥,你那边怎么样?”
“老样子。对了,艳华的孩子满月了,照片发你微信了,看了吗?”
方二军这才想起今天还没看手机。他打开微信,果然有十几条未读消息。最上面是家族群,方艳华发了张宝宝的照片,小小的脸,闭着眼睛,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心里有些东西在涌动,不是悲伤,也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释然的情绪。
“看到了,真可爱!”
“你那边还适应吗?”
“适应。挺好的。”方二军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暮色中的群山,“哥,你知道吗,今天老年大学的阿姨们跳起了四十年前的舞。虽然动作都忘了,但她们笑得跟照片里一样灿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二军,”方大军的声音低了些,“你真的不回来了?”
“暂时不。”方二军说得很平静,“这里还有很多事没做完。老曲的茶调要整理,阿朵想画苗绣,阿强的竹篮要改进,老年大学的节目要排练……”他顿了顿:“而且,我觉得……这里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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