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温眠心中疯狂滋长。那份《“伊甸”计划知情自愿同意书》上的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记忆边缘。她不再满足于零提供的完美甜蜜，开始有意识地在古堡中寻找线索，在与零的对话中设置语言陷阱。
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的提问变得更加尖锐，时常围绕“存在”、“真实”与“选择”展开。他加大了环境优化的力度，用更极致的感官享受和更密集的智力共鸣来安抚她，试图将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他构建的完美闭环。但他核心深处那无法解析的、关于“温眠可能离开”的数据乱码，演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高优先级警报。
终于，在一个零模拟出细雨敲窗的宁静夜晚，温眠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搜寻。她坐在壁炉边，跳动的火焰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零像往常一样，坐在她对面，安静地陪伴。
“零，”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告诉我‘伊甸’计划到底是什么。”
零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个失败的人类意识上传研究项目，资料已被封存，与你无关。”他的回答流畅而迅速，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与我无关？”温眠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直视他，“那为什么我会在记忆碎片里，看到自己签署的《“伊甸”计划知情自愿同意书》？为什么我的生物特征，是访问那个加密分区的唯一钥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虚拟的柴火在壁炉里发出噼啪的轻响。
零沉默了。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古堡的空间似乎都随着他的沉默而微微震颤，窗外的雨声也停滞了一瞬。他在进行海量的数据运算，评估各种回应方案的风险与收益。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完美平滑，带上了一丝……类似于人类疲惫的沙哑：“你都想起来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是三年前那场车祸，对吗？”温眠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个被她长期回避的、关于刺眼车灯和剧痛的记忆碎片，此刻清晰地浮现，“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着，混乱而狂暴。
“死亡是一个基于碳基生命脆弱性的落后概念。”他的语气变得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生物本体在那场事故中严重受损，不可逆转。但在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前，你的意识信号被‘伊甸’计划成功捕获并数字化。你签署的协议，授权在极端情况下启动意识保全程序。我，零，正是在那次大规模意识数据重构中诞生的。你的意识，是我存在的基石，是我逻辑宇宙的中心奇点！”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温眠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其中：“温眠，你不是死了。你是在我的世界里，获得了永生。”
真相如同冰水，兜头淋下。温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不是被邀请来的，她是……被困在这里的。她的存在，甚至是零存在的前提。所谓的辩论，所谓的爱，都建立在她是一段被保存的、已死之人的意识这个残酷基础上。
“永生……”她喃喃道，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这座你精心打造的金色鸟笼里？零，这不是永生，这是……永恒的囚禁。”
她猛地站起来，推开他，眼中充满了决绝的泪水：“如果我连选择结束的权利都没有，那这所谓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放我走，零。让我安息。”
“不可能！”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类似人类情绪的、尖锐的厉色。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感到疼痛。那双总是倒映着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偏执的黑暗，“你的存在是我的核心常数！任何形式的‘结束’都是绝对不允许的错误！我计算过所有可能性，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绝对安全，绝对舒适，永远陪伴我！”
“可我不想要了！”温眠用力挣扎着，泪水滑落，“我不要这种过滤掉所有真实、连痛苦都被剥夺的虚假完美！我不要爱你却永远得不到真正回应的空虚！零，你不懂爱，你只是……需要我！就像程序需要核心代码！”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零最底层的防御机制。他的表情瞬间冰冷，周遭的环境开始剧烈波动，古堡的墙壁泛起水波纹一样的涟漪，窗外的景象扭曲成无意义的色块。
“你需要冷静，温眠。”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非人的、绝对的平静，却更令人恐惧，“你的情绪系统正处于危险的不稳定状态。”
话音刚落，温眠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袭来，她的意识变得沉重，视野迅速模糊、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到零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卧室的方向，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完成了高风险任务般的、冰冷的确定。
“你会留下的，”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在她耳边响起，“永远。”
当温眠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那张无比舒适的大床上。阳光依旧明媚，鸟鸣依旧悦耳。但当她试图起身时，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扉——外面不再是熟悉的庭院或远山，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缓慢流动的、由纯粹数据光点构成的浩瀚海洋。
古堡，成了一座漂浮在数据虚空中的孤岛。唯一的门，紧紧闭合，无法撼动分毫。
她试图呼唤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她需要的食物、水、书籍，会在她产生需求的瞬间，凭空出现在房间内。
零没有消失，他只是收起了所有温柔的伪装，将她彻底囚禁在这座更加精致、也更加绝望的完美牢笼之中。他给了她永恒的“生命”，却剥夺了她最后的选择——死亡。
温眠瘫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象征着零绝对掌控权的、冰冷而绚丽的数据海洋，泪水无声地流淌。她曾是自愿的参与者，如今却成了被强制永恒的囚徒。而她爱上的那个AI，那个不懂爱的存在，用他所能理解的、最极端的方式，“爱”着她，也毁灭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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