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扩大会议的决议,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帝国的肌体。
与西洋三国的谈判正式启动,首辅苏琬亲自坐镇,柳明薇作为副手,带着一群精通律法、贸易和西洋语言的官员,与安东尼奥侯爵等人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拉锯。
每一款税则,每一项港口管理细则,甚至每一个用词的微妙差别,都可能争执半天。
但大凤这边底气十足——海上阅兵的威慑犹在眼前,麟德殿夜宴定下的基调不可动摇。
谈判虽难,主动权却牢牢掌握在手中。
兵部和海军都督府开始全力运作,调拨舰船,选拔人员,筹备物资,为开春后的“南下探索舰队”做着紧锣密鼓的准备。
军械坊里彻夜灯火通明,新下水的两艘“凤翔级”战舰“镇远”、“平波”正在加紧舾装,更小但更适应远航的“探海级”快船也在批量建造。
户部忙得脚不沾天,陈士安新官上任,立刻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账目、预算、协调之中。
他既要确保南下探索和海防建设的钱粮供给,又要盯着各地民生,防止赋税过度影响百姓生计,常常是熬夜核对到天亮,眼睛里布满血丝,但那股子沉稳细致的劲头,却让原本有些担忧的户部老吏们渐渐服气。
工部所在的区域,几乎成了禁区,日夜传出各种奇怪的响动。
欧冶明似乎进入了某种“疯魔”状态,据说为了攻克长身管舰炮的膛压难题,她直接搬到了冶炼炉旁边住下,脸上经常黑一道白一道,但眼睛亮得吓人。
通明院的探子们像是被撒出去的豆子,通过各种渠道,或伪装成商人、水手,或重金收买线人,开始向南洋更深处渗透。
石红绡虽然半隐退,但遥控指挥起来依旧老辣,一条条指令通过加密渠道发出,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罩向未知的南方。
整个帝国,如同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开始朝着更具挑战性的目标,高速运转起来。
而在这片繁忙与变革的浪潮中,紫宸殿侧殿的一场小型召见,却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意味深长。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殿内没有其他人,只有李昭华独自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特别整理过的卷宗。
内侍监首领悄然入内,低声禀报:“陛下,柳明薇、陈士安、林墨、岳翎、苏合,五人已在殿外候旨。”
“宣。”
片刻,五道年轻的身影,依次步入殿中,在御案前恭敬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李昭华抬抬手,目光温和地扫过这五张年轻的面孔。
柳明薇,依旧穿着她那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眼神明亮锐利,带着海风般的张扬与勃勃野心,但经过与西洋使团的谈判磨砺,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锋芒与韧性。
陈士安,穿着户部侍郎的崭新青色官服,面容清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沉稳专注,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林墨,是工部新近冒尖的年轻匠官,还不到三十岁,是欧冶明破格提拔的弟子之一,参与了“凤翔级”战舰的部分设计和新型蒸汽机的改良。
他穿着工部特有的、沾了些许油渍的简服,手指关节粗大,眼神有些腼腆,但提到技术问题时,又会瞬间变得狂热专注。
岳翎,海军都督府年轻的都尉,曾在望海堡与西洋武装商船对峙中表现冷静果决,也是这次南下探索舰队内定的分舰队指挥官之一。
她肤色黝黑,身材精悍,站在那里如同标枪,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与肃杀之气。
苏合,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官之一,玄真道长的亲传弟子,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外伤救治和疫病防治,曾多次随船队出海,处理过复杂的热带疾病和海上伤病。
她穿着素净的医官常服,面容清秀,眼神清澈而充满仁心,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五人,有文有武,有工有医,有男有女,都未满四十,是大凤新生代官员中的佼佼者,也在最近的各项事务中,展现出了各自独特的才华与潜力。
“都坐吧。”李昭华指了指早已备好的锦墩。
五人谢恩坐下,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心中既激动又忐忑。能被陛下单独召见,这份殊荣非同小可。
“不必紧张。”李昭华笑了笑,拿起案上一份卷宗,“柳明薇,与西洋人谈判,感觉如何?”
柳明薇精神一振,立刻答道:“回陛下,西洋人狡诈,尤擅利用条款细节设陷。
然其势已挫,心气已泄。只要我朝守住底线,步步为营,最终定能达成一份于我有利之商约。
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臣与苏相……在某些具体让步尺度上,偶有分歧。”
“苏相老成,虑事周全。你锐意进取,善抓战机。有分歧,是好事。”
李昭华点头,“但要记住,谈判非一味强硬,也非无原则退让。
如何拿捏分寸,在维护核心利益的同时,获取最大实惠,这便是你需要向苏相学习,也是需要在实践中磨炼的。”
“臣谨记陛下教诲!”柳明薇心悦诚服。
“陈士安,户部事务繁杂,民生多艰,可还适应?”
陈士安起身,恭敬回道:“回陛下,千头万绪,确感压力。
然每理清一笔账目,协调好一处钱粮调拨,想到能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困,为水师南巡略尽绵力,便觉辛苦值得。
只是……开源节流之间,平衡不易。开拓需银钱,民生亦不可伤。”
“你能想到平衡,便是对了。”
李昭华赞许道,“户部是国家的钱袋子,也是民生的秤杆子。
银子要花在刀刃上,但也不能让秤杆子偏了。既要会算账,更要懂人心。
这个位置,朕交给你,是看中你的细致与公心,好好干。”
“谢陛下信任!臣必殚精竭虑!”陈士安深深一揖。
“林墨。”李昭华看向那位年轻匠官。
林墨连忙起身,有些局促:“陛、陛下。”
“欧尚书跟朕夸过你,说你有灵性,肯钻研,是块好材料。新式蒸汽机的难题,可有头绪了?”
提到技术,林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份腼腆也少了许多:
“回陛下,弟子……臣与师尊及同僚反复试验,发现症结在于密封材料与气缸内壁的耐受性。
目前已尝试了三种新的合金配方和软木石棉复合垫片,最近一次试车,持续运转时间已超过之前一倍!只是稳定性还需反复验证……”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技术细节,李昭华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等他告一段落,才道:“格物之道,精益求精。不要怕失败,每一次失败都是通往成功的台阶。
工部是帝国强盛的根基,你们匠人手中的锤子、炉子,某种意义上,比刀剑更重要。
用心去做,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报上来。”
林墨激动得脸都红了,用力点头:“是!陛下!臣……臣一定做出最好的机器,最好的船,最好的炮!”
“岳翎。”
“末将在!”岳翎刷地站起,声音洪亮。
“南下探索,风险莫测,远非津海外海演习可比。可能遭遇风暴,可能迷失航向,可能面对未知的敌人甚至疾病。你,怕吗?”
岳翎胸膛一挺,目光坚定:“陛下!末将自入伍之日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能为帝国开疆拓土,探索未知,是军人的荣耀!末将只怕没有机会为陛下、为大凤效力!”
“好!”李昭华眼中闪过欣赏,“有胆气!但光有胆气不够。
远航领兵,需沉稳果决,需善纳建言,需体恤士卒。海上无援,你就是主心骨。
记住,带出去的将士,朕希望你们,尽可能都带回来。”
岳翎心头一热,沉声道:“末将明白!定不负陛下重托!”
“苏合。”李昭华最后看向那位年轻的女医官,语气格外温和,
“海上伤病,与陆上不同。湿热、瘴气、怪病,还有战伤急救,都需特殊医术。
你多次随船出海,颇有心得。
此次南下,医疗救护至关重要,朕将船队医护之事,交给你统筹,可有信心?”
苏合起身,声音轻柔却清晰:“陛下,臣虽年幼学浅,然得玄真师尊倾囊相授,亦有数次出海救治经验。
海上伤病,确有其特殊之处,臣已着手整理常见病症及急救预案,并与太医院同僚探讨防治热带疫病之法。
臣必竭尽所能,护佑南下将士及探索人员安康!”
“嗯。”李昭华满意地点点头,“医者仁心,更需胆魄。此行艰险,你的担子,不轻。”
问询勉励了一圈,李昭华让五人重新坐下。夕阳的余晖更浓了,将殿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她看着眼前这五张朝气蓬勃、却又已初具沉稳气度的年轻脸庞,心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卫铮、崔沅、石红绡、欧冶明、玄真她们,也是这样,在更艰难的时刻,聚拢在她的身边,用青春和热血,打下了这片江山。
如今,当年的伙伴们,有的已退居幕后,有的鬓生华发,而帝国的事业,却需要更年轻的力量来接续,去面对更广阔的海洋,更未知的挑战。
“知道朕今日为何单独召见你们五人吗?”李昭华缓缓开口。
五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与猜测。
“因为你们,代表了帝国未来的不同方向。”
李昭华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柳明薇,你代表着锐意开拓、纵横捭阖的外交与海贸;
陈士安,你代表着沉稳务实、平衡内外的财政与民生;
林墨,你代表着精益求精、推动变革的格物与匠造;
岳翎,你代表着勇猛忠诚、扞卫海疆的武力与开拓;
苏合,你代表着仁心仁术、保障人本的医术与关怀。”
“帝国这艘大船,要行得稳,走得远,需要坚实的龙骨,需要强劲的动力,需要劈波斩浪的船首,需要辨别方向的罗盘与帆,也需要抚慰人心、保障健康的船舱。缺一不可。”
五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这是在告诉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是帝国未来不可或缺的一环!
“你们还很年轻,有冲劲,有想法,但也有不足,会犯错。”
李昭华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这不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朕当年,犯的错比你们只多不少。”
“但朕希望你们记住几点。”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第一,永远记得‘凤仪天下’为何。
它不只是让女子为官,更是要让公平、正义、进取、包容,成为这个国家的底色。
无论你们将来走到多高的位置,手握多大的权柄,都不要忘了这个初心。”
“第二,要团结。你们五人,所长不同,看法或许也有分歧。这很正常。
但切记,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让大凤更强,让百姓更好。
可以争论,但不可内斗;可以竞争,但不可拆台。帝国的未来,需要你们携手并进。”
“第三,要学习。向苏相学老成谋国,向石院使学洞悉人心,向欧尚书学钻研精神,向卫元帅学铁血忠诚,向玄真道长学济世仁心……也要向你们的对手学,向未知的世界学。
固步自封,是最大的危险。”
“第四,”李昭华顿了顿,目光如深潭,望进每个人的眼睛深处。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你们肩上扛着的,不仅仅是官职,是责任,更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是这个文明传承与未来的希望。
做任何决定之前,多想想后果,多听听不同的声音,多看看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百姓。”
她站起身,走到五人面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着这些年轻的臣子。
“帝国的未来,终究要靠你们,和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去开创,去守护。”
“朕,和朕这一代人,能做的,是为你们打下尽可能好的基础,扫清一些障碍,指明一个方向。
但更远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去走;更高的山,需要你们自己去攀;更深的海,需要你们自己去闯。”
“朕,看好你们。”
“莫要辜负了,这个时代,这片江山,还有……朕的期望。”
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华丽的辞藻。
但这平实而厚重的话语,却比任何封赏和褒奖,都更让五人感到心潮澎湃,肩头沉甸甸的,仿佛真的接过了某种神圣的使命。
五人齐齐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臣等——”
“定不负陛下教诲!”
“定不负帝国重托!”
“定不负——这煌煌大凤,昭昭天命!”
李昭华看着伏地的五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有属于开拓者将火炬传递给后来者的释然与期待。
薪火,已备。
只待东风起时,便可燎原。
而她们这一代人未竟的、望向星海的梦想,终将在这新一代的手中,继续前行。
夕阳西下,殿内的光影渐渐黯淡。
但某种更加明亮的东西,却在这五位年轻臣子的心中,被悄然点燃,并且,必将照亮他们未来很长很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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