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许久,琉璃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闭上眼,李辅国书房那惊险的一幕、主子夜玄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以及那盅冰糖雪梨的清甜滋味,便交替在她脑海中回荡。
手臂上那道被毒针划破的衣袖痕迹,如同一个烙印,提醒着她任务的凶险与自己的疏忽。而怀中那盒西域金疮药,则像一块灼热的炭,熨帖着她的胸口,带来一种隐秘的、近乎悖逆的安心感。
主子……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结的蛛网,将她紧紧包裹。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疲惫终于战胜了精神的亢奋,她沉沉睡去。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将她拖入了更深沉的记忆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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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寒冬。
京城远郊,一个破败、泥泞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腐烂食物和污水的臭气。
年仅八岁的琉璃,那时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挣扎在饿死边缘的小乞丐。她缩在一个几乎无法遮风的残破屋檐下,身上裹着捡来的、满是破洞的麻布,冻得浑身发紫,嘴唇干裂。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任何像样的东西了,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又像是被冰块填满,冷热交织的痛楚折磨着她稚嫩的神经。
不远处,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拿着半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已经发馊发硬的馒头,啃得津津有味。
那半个馒头,在小小的她眼中,成了全世界唯一的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角落里冲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个流浪汉,想要抢夺他手中的食物。
“滚开!小杂种!”流浪汉被激怒,抬脚狠狠踹在她瘦小的肚子上。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用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半个馒头,眼神里是狼崽子般的凶狠与执拗。她再次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指甲抓,用牙齿咬。
周围的污雪和泥泞沾满了她的全身,额角在挣扎中被石块磕破,温热的血流下来,模糊了她的一只眼睛。她不在乎,她只要活下去!
就在流浪汉恼羞成怒,抓起一块石头要砸向她脑袋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清冽的,带着些许少年稚气,却又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迫使众人分开,一辆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巷口。车帘掀起,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探出身,在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那时的夜玄,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面容尚带青涩,但眉眼间的矜贵与气度,已与这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最终落在了那个浑身是伤、血迹和泥污混在一起,却依旧死死瞪着半个馒头的小女孩身上。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流浪汉吓得丢下石头和馒头,连滚爬爬地跑了。
夜玄没有理会旁人,他缓步走到小女孩面前,竟不顾她身上的污秽,缓缓蹲下了身,与她平视。
他取出一方洁白的绢帕,动作轻柔地,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和泥泞。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疼吗?”他问。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小女孩用凶狠构筑的所有防线。
疼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挨打、受冻、饥饿……都是她生命里习以为常的东西。疼,是活着的一部分。
可是,当有人用这样平静又带着一丝关切的眼神看着她,问她“疼吗”的时候,那股被她强行压抑的委屈和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哭出声,但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滚落,混合着未擦净的血迹,砸在夜玄的手背上,灼热得惊人。
夜玄静静地看着她流泪,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直到她的眼泪慢慢止住,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愿意跟我走吗?”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他华美的衣袍,以及他身后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马车。她没有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夜玄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他伸出手:“起来。”
那只手,干净,修长,指节分明,与她肮脏、布满冻疮的小手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温暖,有力。这是她八年来,感受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善意。
他将她带回了玄亲王府,给了她热水、食物和干净的衣服。当她洗去污垢,换上虽朴素却整洁的新衣站在他面前时,他打量了她许久。
“从今以后,你叫琉璃。”他淡淡地说,“澄澈而坚韧,光彩内蕴。这就是你的名字。”
琉璃。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虽然还不完全理解它的含义,但她知道,这是她新生开始的印记。
他请了先生教她识字,请了武师打熬她的筋骨。他并不常来看她,但每次来,都会检查她的功课,亲自指点她的武艺。
记得他教她认的第一个词,不是“杀戮”,不是“服从”,而是“初心”。
他在沙盘上写下这两个字,对她说:“琉璃,记住。无论将来你学会多少杀人的技巧,掌握多少生存的法则,都不要忘记你最初为何而拿起武器。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最初为何拿起武器?那时的她懵懂,只是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为了能留在他身边,为了不再回到那个任人欺凌、饥寒交迫的过去。
他还送给她第一把匕首,样式古朴,刃口却锋利无比。
“利器虽好,但最终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他将匕首放在她稚嫩的掌心,语气郑重,“和你自己的心。”
九年时光,弹指而过。
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小乞丐,变成了如今武艺高强、令权贵闻风丧胆的暗影琉璃。而那个清冷的少年亲王,也已成为权倾朝野、深沉莫测的玄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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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床榻上,琉璃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呓语,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坐了起来。
窗外,天光已经微亮,晨曦透过窗纸,在室内洒下朦胧的光晕。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梦里那种冰冷的绝望和被拯救的温暖,交织在一起,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她下意识地伸手,再次摸向枕下。
那柄冰冷的匕首静静地躺在那里,熟悉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九年了,这把匕首从未离身。它是武器,是主子的赠予,更是她与过去那个弱小自己的连接,提醒着她来处,也警示着她不可懈怠。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她低声重复着夜玄当年教导她的话。
她的初心是什么?
是活下去。是追随那个将她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少年。是成为对他有用的人,守护他所在意的一切。
想到夜玄,想到他肩胛的旧伤,想到那盒被她冒险带回来的金疮药,琉璃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澈。昨夜那一丝因主子看穿而生的慌乱,以及因林清砚话语而产生的微小波澜,在这一刻都被深深压下。
她是琉璃,是夜玄的影,是他的刃。这就够了。
她起身,利落地洗漱,将昨夜破损的衣物彻底销毁,然后换上新的劲装,将匕首贴身藏好。做完这一切,她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主子,必然已经有了新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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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府另一端的书房内。
夜玄起得比琉璃更早。他早已穿戴整齐,坐在书案后,听着暗卫首领墨羽的汇报。
“王爷,都已处理干净。李辅国府上所有知晓‘离魂散’来源的仆役、门客,共七人,昨夜均已‘意外’身亡。线索指向西域商会,但背后是否有其他人,还在追查。”
夜玄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西域商会……看来,有些人的手,伸得比本王想象的还要长。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墨羽应道,随即又补充,“另外,我们的人发现,昨夜事发后,国师府的人曾暗中接近过宰相府,似乎在搜寻什么,但很快又撤走了。”
夜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在找那些密信,或者,想确认琉璃是否得手,是否留下痕迹。老狐狸,动作倒是快。”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国师府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与北戎使节的任何接触。”
“属下明白。”
墨羽领命,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夜玄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王府庭院。花木扶疏,亭台楼阁,一切看似宁静祥和,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汹涌而来的惊涛骇浪。
李辅国之死,只是一个导火索。
他需要一个人在明处,来牵制国师的注意力,同时推行他的一些政见。这个人需要足够正直,有一定声望,又不能是他核心阵营里过于醒目的人物。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林清砚。
那位出身寒门,凭借自身才干屡破奇案,以刚正不阿着称的京兆尹少丞。此人素有清名,在士林中有不错的口碑,且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是时候,将他推到台前了。
而琉璃……
夜玄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经过昨夜,他意识到这柄他亲手打磨的利刃,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加“锋利”,也更加……难以完全掌控。
那份因一盒金疮药而产生的迟疑,究竟是弱点,还是……他不敢深想,也不愿去定义。
但无论如何,棋局已开,每一颗棋子,都必须落在它该在的位置。
他转身,走向书案,铺开宣纸,开始勾勒今日朝会上需要提出的议题,以及,如何顺势将林清砚推上更重要的位置。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黎明后的金銮殿上,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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