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被隔绝在低矮的土墙之外,只在糊着厚厚草纸的窗棂缝隙间,发出呜呜的哨音。狭小的药庐内,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墙角摇曳,将简陋的陈设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血腥气,以及一种……被炉火烘烤后、带着泥土腥味的潮湿暖意。
林尘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垫了一块半旧蓝布的木板上。身体依旧僵硬冰冷,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的沉木。褴褛的布片被小心翼翼地剪开、褪下,露出下面遍布青紫淤伤、新旧鞭痕、以及那道最狰狞、几乎贯穿了整个腰肋的深长刀口。伤口边缘的皮肉因寒冷和失血而呈现出一种失温的紫绀色,翻卷着,深可见骨,此刻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渗出粘稠的暗红血水。
柳清漪跪坐在草席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灯下闪烁着微光。她紧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盛满了专注、忧虑,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惊悸。她面前摊开一块干净的粗白布,上面放着几样简陋的家什: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一盆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几块干净的粗布巾,还有两个小小的青花瓷瓶。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沾湿的温热布巾被她拧得半干,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易碎的薄胎瓷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翻卷的皮肉边缘,一点点擦拭着林尘身上那些早已凝固发黑的血痂和污泥。
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温热的湿布,林尘昏迷中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困兽低吼般的痛苦呻吟。腰肋处的伤口被牵动,一股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刚刚擦拭干净的皮肤边缘。
柳清漪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布巾掉落。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心疼。她连忙用另一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按住伤口边缘,试图减缓流血,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别动……别怕……”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很快就好了……忍着点……”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动作更加轻柔。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拂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和旧伤,拂过他嶙峋瘦骨上深陷的鞭痕。当布巾擦拭到他额角那道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着暗红血肉的旧伤时,柳清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道伤疤太过狰狞,如同一条盘踞在少年清瘦眉骨上的毒蜈蚣。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用指腹边缘碰了碰那早已结痂、却依旧显得异常脆弱的疤痕边缘。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和粗糙疤痕的质感,让她心头莫名一紧。这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腰肋那道致命的刀伤。她拿起那个略显粗糙的青花瓷瓶,拔开木塞,一股浓郁苦涩的药粉气味弥漫开来。她小心地将灰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血水,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呃……”昏迷中的林尘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死死拧紧,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发出痛呼,却只挤出一丝带着血腥味的粗重喘息。额角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的乱发。
柳清漪的心也跟着揪紧。她迅速拿起另一块干净的粗白布条,动作麻利却依旧轻柔地开始包扎。布条绕过他瘦削的腰身,一圈,又一圈,小心地避开伤口最深处,尽量施加均匀的压力以止血。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冻土般的寒意,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就在她低头专注地打上最后一个结时——
一只冰冷、枯瘦、沾着未洗净血污的手,如同从地狱中探出的鬼爪,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濒死挣扎的蛮力,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她正在打结的手腕!
“啊!”柳清漪短促地惊叫一声,如同受惊的小鹿,身体猛地向后一缩!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寒意,顺着那只枯爪瞬间传递过来!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噬咬!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她惊恐地抬眼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林尘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在污泥血痂中的眼瞳,此刻布满了混乱的血丝,瞳孔涣散,毫无焦距,如同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戾、警惕与……无边无际的绝望!
“放……开……”他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砂纸摩擦。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枯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她细嫩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
“是……是我!别怕!是我!”柳清漪强忍着腕骨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恐惧,声音急促而清晰地解释着,试图唤回他一丝理智,“是我带你回来的!在巷子里……你受伤了……我在给你包扎!你看!伤口!”
她努力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指向他腰肋处刚刚包扎好的、还渗着丝丝暗红的布条。
林尘涣散的目光似乎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落在了自己腰肋的布条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柳清漪那张因疼痛和惊吓而微微发白、却依旧带着焦急与担忧的清丽脸庞上。
他眼中的凶戾和警惕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虚弱。那只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枯爪,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最终无力地滑落,垂在草席边缘。
“……粥……”一声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关于某种温热的遥远记忆。
柳清漪猛地一怔!粥?巷子里那碗……被踩碎的粥?
她看着少年再次缓缓合上、布满疲惫血丝的眼睑,看着他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沾染的污泥血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她轻轻揉着自己被捏得发红、甚至留下几道清晰指印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隐隐的刺痛。她沉默地重新坐好,拿起最后一块干净的布巾,沾湿温水,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擦拭他手臂和腿上那些同样可怖的淤伤和裂口。
动作依旧轻柔,但心境却已不同。
“我叫柳清漪。”她一边擦拭,一边低声说着,声音在寂静的药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是镇东头柳家药铺的学徒。”
昏黄的油灯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你……伤得很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腰肋处渗血的布条,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道刀伤……再深一点……就……”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吸了口气,继续道:“不过,三叶金脉草的药力很强……你……你把它吃了?那很危险……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昏迷中的少年诉说。药庐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布巾擦拭皮肤的细微摩擦声,和她低低的、带着暖意的絮语。
“我爹常说,人命关天,能救一个是一个……”她拿起另一个青花小瓷瓶,倒出一点淡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手臂上一道深紫色的棍棒淤痕上,“虽然……虽然你偷了粥……还……还弄坏了我的药……”她想起巷子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指尖又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但……总不能看着你死在那里……”
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气息,在淤伤处化开。林尘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柳清漪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透着痛苦和戒备的侧脸,看着他额角那道狰狞的旧疤,看着他瘦得脱相、却依稀能辨出清俊轮廓的下颌线……心中百味杂陈。这个浑身是谜、手段诡异、又倔强得如同石头般的少年,像一团裹挟着冰碴的乱麻,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却又无法狠心弃之不顾。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最后一块干净的粗布,盖在他冰冷的身体上,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她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怔怔地望着油灯跳跃的火苗。
药庐外,寒风依旧在呜咽。炉膛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疲惫而沉静的侧脸。
“睡吧……”她对着昏迷的少年,也对着自己,低声呢喃,“天快亮了……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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