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安在一股浓郁的咸味中，悠悠转醒。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家卧房那雕花的房梁，而是一片用茅草和芦苇杆子胡乱搭起来的，四处漏风的屋顶。
“大人！您醒啦！”
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道安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夏清月、洪袖、严婉儿，三个女人齐刷刷地围在他的床边。
她们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担忧，而是一种……一种他只在寺庙里那些最虔诚的信徒眼中，才见过的狂热光芒！
那眼神，看得李道安心里发毛。
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工棚里。
透过那简陋的门框，他能看到外面那片一望无际，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的盐之平原。
完了。
不是梦。
李道安的心，又一次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大人！您快看！”
夏清月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绝望，她兴奋地从旁边一个木盆里，捧起一把洁白如雪的盐粒，献宝似的递到李道安面前。
“大人！神迹！这真是神迹啊！”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那张俏丽的小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晕。
“月儿已经派人初步估算过了，咱们这盐场，光是昨天一夜之间凝结出的盐层，产量就足以抵得上整个苏州府所有旧盐场，一个月的总和！”
李道安看着她手心那堆白得晃眼的“罪证”，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夏清月压根没指望他回答，她继续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激动地汇报着。
“而且，这盐的品质，简直是闻所未闻！月儿让老盐工尝过了，他们说，这盐无需任何过滤和提纯，入口只有咸香，没有半分苦涩！”
“他们说，这已经不是凡间的盐了，这是天上的玉屑，是神仙才能享用的琼瑶！”
夏清月说到这里，看向李道安的眼神，已经从狂热，彻底变成了仰望神明般的崇拜。
“大人，您……您根本不是什么谪仙人！”
“您就是真神仙下凡啊！”
李道安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缓缓地抬起手，想让这个疯丫头闭嘴。
可他一抬手，夏清月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她脸上的喜悦更浓，急忙说道：“对对对！大人，如此神物，岂可无名？”
“还请大人，为这神盐，赐下一个响亮的名字！”
赐名？
赐你个锤子！
李道安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疯狂飙升。
他看着那片白得刺眼的盐，想到自己那比雪还凄凉的命运，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最后却只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
他扯了扯嘴角，从牙缝里，有气无力地挤出了两个字。
“雪盐。”
“雪盐？”夏清月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比那盐光还要璀璨的光芒！
“好！好名字！”
她抚掌大赞，脸上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其色如雪，其质如玉！既贴切，又雅致！大人真乃神来之笔！”
站在一旁的赵铁柱，更是当场就扯着嗓子，对着外面那群正在疯狂“收割”神盐的流民，高声呐喊起来。
“都听好了！大人赐名了！此盐，名为‘雪盐’！”
“雪盐！雪盐！”
外面立刻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股狂热的劲头，仿佛不是在庆祝一种新盐的诞生，而是在庆祝一个新王朝的建立。
李道安听着那震天的欢呼，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一阵阵发黑。
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死了。
站在人群角落里的严婉儿，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那个瘫坐在床上，双目无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亲眼见证了那片烂泥塘，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变成这片一望无际的白色奇迹。
她也亲耳听到了，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盐工，在尝过“雪盐”后，是如何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场跪地磕头，高呼神迹。
之前，她还对祖父的话将信将疑。
可现在，她信了。
这个男人，他那副贪婪好色、愚蠢粗鄙的模样，全都是伪装！
他根本不是什么暴发户，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是一位真正的，拥有着神鬼莫测之力，却又将一切功名利禄视若无物的，在世神仙！
严婉儿看着李道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
他不是因为失败而痛苦。
他是在为自己的“神通”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暴露于人前，而感到烦恼。
他根本就不想当什么神仙，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想通了这一层，严婉儿看向李道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李道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被这群狂热的“信徒”包围着，每一口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他绝望的味道。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夏清月和赵铁柱。
他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
他指着外面那片白得刺眼的盐之平原，脸上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那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海风吹散。
“这些破盐……”
“你们，看着办吧。”
“能卖就卖，卖不掉……”
李道安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就全都给本官，倒回海里去！”
说完，他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摇摇晃晃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独自一人，走出了喧闹的工棚，朝着远处那孤零零的马车走去。
“别来烦我。”
这是他留给所有人的，最后一句话。
夏清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孤独、无比萧索的白色背影，眼眶又一次红了。
倒回海里？
她懂了。
大人这是在告诉她，他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钱财，更不是为了名利。
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这个世界，去匡扶这即将倾倒的社稷。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风骨！
夏清月擦干眼角的泪水，她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把洁白细腻的雪盐，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大人，您放心。
您不想要的功名，月儿来替您扛。
您不屑于的俗务，月儿来替您办。
您的这份泼天功绩，月儿绝不会让它，被埋没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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