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梅林的飞雪与薄雾凝固,又仿佛在陆停云剧烈的心跳中被拉扯得无限漫长。他就那样僵立着,任由福安和玄七支撑着他大半的重量,目光如同被焊死在那道舞动的红色身影上。风雪拂过他干裂的嘴唇,带来冰凉的湿润,他却毫无所觉。
狂喜的浪潮尚未完全席卷,一种更深切、更尖锐的恐惧便已悄然滋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几乎停跳的心脏。
她的舞姿……太静了。
不是记忆中月下独舞时那带着试探与清冷的静,也不是悬崖诀别时那种决绝赴死、燃烧生命的静。而是一种……空茫的,毫无内容的,仿佛只是在重复某个刻入身体本能的动作,与周遭的风雪梅林、与这天地、甚至与她自身,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那眼神……
陆停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窖。
他看着她旋转,抬手,回眸……那张苍白的脸在飞雪与红装的映衬下,依稀是旧时容颜,眉心那点月牙疤更是确凿无疑的烙印。可她的眼神,当那目光偶尔掠过他所在的方向时,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久别重逢的震惊,没有爱恨交织的复杂,甚至没有面对陌生闯入者该有的警惕或讶异。
只有一片空洞。
如同两口干涸了太久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天光与人影。
那不是他认识的苏清月。不是那个会在惊鸿阁与他针锋相对的“寒鸦”,不是那个在月下许他终身的痴情女子,更不是那个在悬崖边对他留下最后一瞥的绝望妹妹。
这是一个……被抽走了所有记忆与情感的,美丽的躯壳。
这个认知,比当年亲眼见她坠崖,更让陆停云感到一种灭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甚至宁愿那是一场噩梦,宁愿她早已化为崖下枯骨,也好过此刻,她活着,却以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方式,远离了他。
就在他几乎被这残酷现实击垮的瞬间,梅林中的舞蹈,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苏清月保持着最后一个微微仰首、手臂舒展的姿势,静静地立在雪地中,面对着他们这边。她的目光,终于不再是掠过,而是直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被搀扶着的、形容枯槁的陆停云身上。
四目相对。
陆停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他猛地挣脱了福安和玄七的搀扶,踉跄着向前踏出一步,积雪没过了他的靴面。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里面翻涌着足以溺毙人的痛苦、哀求、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希冀。
清月……看看我……是我……是元曜……是陆停云……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
然而,苏清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她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然的不解与陌生,仿佛在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有些奇怪的物件。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微微颤动,然后融化。
她看了他片刻,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者只是舞蹈间歇的本能停顿结束。她缓缓放下了手臂,转过身,似乎打算继续她的舞蹈,或者离开。
“等等!”陆停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像话,带着急切的颤抖。他不顾一切地又向前踉跄了几步,积雪湿滑,他差点摔倒,被玄七及时扶住。
这突兀的声响和动作,终于让苏清月再次停下了脚步。她重新转回身,看向这个似乎情绪激动、行为古怪的陌生男人,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了一下,那细微的表情里,只有单纯的困惑,没有丝毫属于“苏清月”的复杂心绪。
陆停云看着她那全然陌生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搓。他不信,他无法相信!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枯瘦如柴的右手,伸向她,在她眼前,轻轻晃动。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一个试图引起注意、甚至带点试探意味的动作。
然而,在苏清月眼中,这似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
她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后退,没有闪躲,也没有任何认出这手势、或认出他这个人该有的情绪波动。她只是依旧用那双空洞的、纯然陌生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晃动的手指,看着他那张因激动和病痛而扭曲、写满了绝望与祈求的脸。
然后,她似乎彻底失去了兴趣,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重新投向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那几株瑟缩着绽放的白梅。她的神情恢复了一片空茫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短暂的“打扰”,只是雪地上的一片雪花落下,激不起任何涟漪。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跳舞,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梅林深处,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外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陆停云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仿佛都在她刚才那纯然陌生的一瞥中,被彻底抽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手。
风雪卷过,吹动他染血的狐裘和散乱的白发。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背影,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装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了无生气。
物是,人非。
他找到了她。
却似乎,永远地失去了她。
比死亡,更彻底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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