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数字仍在跳动,评论和私信如潮水般不断刷新。小院里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晚风吹过老杨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我们三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买买提大叔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个未烧制的陶罐坯体,眼神深邃,仿佛透过这湿润的泥土,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阿娜尔古丽抱着胳膊,靠在土窑边,目光在我和大叔之间逡巡,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我知道,她在观察,观察大叔最真实的反应,也观察我如何处理这个关键问题。
我屏住呼吸,没有用任何预设的“商业逻辑”去干扰他。这是他的手艺,他的“魂”,定价权必须掌握在他手里。我只是一个桥梁,一个希望能让这份价值被更多人看见并理解的传递者。
良久,大叔抬起头,目光从陶罐上移开,先看了看我,又看向阿娜尔古丽,最后望向院子里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成品陶器。他用维语缓缓地说了一段话,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赶紧打开翻译软件。
屏幕上逐字逐句地显示出他的话:
“这些泥巴,来自古城墙边的土坡,不要钱。”
“水,是井里的,不要钱。”
“烧窑的柴火,是捡来的枯树枝,也不要钱。”
“我的时间……”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我活着,就是要做这个的,时间,好像也不算钱。”
我的心微微一沉。难道大叔还是认为不该收费,或者只象征性收一点?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但是,”他的语气变得郑重,“我爸爸教我的手艺,是无价的。我手上这些裂开的口子,每年冬天都会疼,是付出。我对每一个罐子花的的心思,是付出。它们陪着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是情分。”
他拿起那个陶罐坯,举到月光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所以,价格……不能太高,高到让它只剩下钱的味道,就对不起它了,普通人就碰不到了,它的魂就孤单了。”
“也不能太低,太低,就对不起我爸爸传下来的手艺,对不起我花下去的心血和日子,也对不起……你们这样辛苦地帮我让别人看到它。”
他放下陶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出了一个数字。不是通过翻译软件,而是用生硬的汉语,清晰地说道:
“这个罐子,三百块。”
三百块。
我心中瞬间百感交集。这个价格,比我们之前“公道”原则下的心理预期(比如一百五到两百)要高出一截,远远超出了之前几十块的“地摊价”,但又绝对称不上昂贵,尤其相比于视频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和器物本身承载的文化与手工价值。
它恰恰落在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上——一个真正喜爱它、懂得欣赏它的人愿意且能够承担的价格;一个足以让买买提大叔获得有尊严的报酬、感受到手艺被真正尊重的价格;一个既不同于廉价旅游纪念品,也区别于高高在上的艺术收藏品的价格。
这是一个充满了智慧与尊严的定价。它考量了成本,却超越了成本;它承认价值,却不为价值所绑架。它锚定的,不是市场供需的波动,而是手艺本身的份量,以及人与人之间那份朴素的公平。
“好!”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就三百块!”我转向阿娜尔古丽,想征求她的意见。
阿娜尔古丽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淡淡笑意。她冲我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出认可。她显然也认为这个价格是合适的,甚至可能是理想的。
“大叔,”我压抑着激动,用翻译软件对他说,“这个价格非常好!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以后,每一件陶器,我们都按照它的大小、难易程度,参照这个标准来定价,您来定,可以吗?”
大叔脸上露出了踏实而欣慰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锚点,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是更繁琐但充满动力的工作。我在账号上发布了统一的说明,感谢大家的厚爱,并公布了“古丽之家”陶器的定价原则和大致范围(从小件茶盏的一百元左右到大件复杂陶器的五六百元),强调了其手工制作、独一无二的特点和需要预定等待的周期。
意料之中地,这个价格并没有劝退真正的爱好者,反而因为其背后的故事和视频展现出的精湛工艺,吸引了更多真诚的订单。私信里不再是泛泛的询问,而是具体的器型需求、尺寸要求和真诚的等待承诺。
我和阿娜尔古丽分工合作。她主要负责持续的影像记录和内容创作,用她的镜头不断深化“古丽之家”的品牌故事。我则负责起所有的对外沟通、订单整理、登记造册(我用一个简陋的笔记本认真记录下每一位顾客的Id、需求、定金和预计交付时间),以及和大叔沟通生产计划。
小院变得更加忙碌,却秩序井然。买买提大叔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工作的劲头更足了,但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节奏,绝不为了赶工而牺牲任何一道工序的质量。他说:“快了,泥巴会生气,烧出来的东西就不灵了。”
日子在泥土、火焰、光影和键盘敲击声中缓缓流淌。不知不觉,我那个藏在铺位下的“启动资金”已经积累了一小叠。我兑现了第一个承诺,买了一部二手的、但拍照和性能都靠谱许多的手机。剩下的钱,我仔细收好,那是下一步计划的种子。
一天傍晚,我正对着笔记本核对订单,阿娜尔古丽检查完新拍的素材,走到我身边,看似随意地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就这样一直接单、制作、发货吗?”
我抬起头,看到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我知道,她问的不仅仅是流程,而是“古丽之家”未来的可能性。锚点已定,船已离港,接下来,该驶向何方?
我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井然有序却略显拥挤的小院,扫过在暮色中精心给陶坯做最后检查的买买提大叔,心中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不,”我看向阿娜尔古丽,眼神坚定,“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高级点的‘手工作坊’。我想……我们该有一个真正的‘根据地’了。”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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