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睁开眼时,魂体已漂浮在黄泉岸边。
幽冥之风自血河深处卷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拂过他的耳际。青光从掌心蔓延至全身,如藤蔓攀爬骨骼,在皮肤下织成一张细密的脉络网。血液流动的声音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像远古钟鼓在颅内回荡,又似潮汐涨落于经络之间。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低头,目光落在右耳:银质耳钉静静贴附在耳廓上,色泽冷冽,温度正常,未因阴界之力而发烫或变色。
肉身尚安。
他下意识伸手按向胸口——雷符残印仍在原位,虽已黯淡如烬,但边缘仍残留着微弱的电弧波动。王灵官布下的应急封印未曾触发,说明现世躯壳未遭入侵,也无人试图夺取其意识主导权。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雾状的气息刚出口便凝成霜粒,坠入脚下黑沙之中。
终于,他站起身来。
奈何桥横跨血河,宛如一道断裂的脊椎骨悬于深渊之上。桥面由无数碎石拼接而成,每一块都刻着亡魂的名字,随着步伐震动,那些名字会短暂浮现血光。彼岸花成片生长在两岸,火红如焚,却无风自动,仿佛根系之下埋藏着某种活物的呼吸节奏。花丛中偶有灰影掠过,那是尚未归位的记忆残片,被孟婆汤未能完全溶解的情感所化。
桥头摆着一个小摊。
紫旗袍的女人背对着他,手持长柄铜勺搅动锅中的汤水。那口锅通体漆黑,底部绘有逆转阴阳的八卦图腾,火焰并非来自下方,而是从锅腹内部透出幽蓝光芒,如同地底心脏搏动。勺子敲击锅沿,发出规律的轻响——叮、叮、叮——三声一停,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仪式。
秦明缓步走近,脚步落在桥石上竟无声无息。他从怀中取出一片银杏叶。
叶片薄而完整,叶脉清晰如画,边缘还带着晨露的湿气,在这死寂之地泛着微弱的荧光。这是他在凌晨四点二十三分,站在城市最高楼顶采集的“第一缕阳气沾染之物”,是连接阳间与阴界的信物,也是他曾许诺带回阳光的凭证。
孟婆停下动作。
她缓缓转过头来,鬓角插着一朵盛开的彼岸花,花瓣鲜红欲滴,花蕊却是纯白如雪。她的眼神冷得像千年寒潭,映不出任何情绪。
“又来了?”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整条黄泉河面,惊起远处一群乌鸦似的黑鸟。
“有事求你。”秦明将叶子轻轻放在摊位边缘,指尖未触木桌,生怕留下一丝活人气扰乱炉火。
她盯着那片叶子看了两秒,忽然抬手捏起,对着空中弥漫的灰雾照了照。光线穿过叶片,竟显现出一道极细的金色纹路,一闪即逝。
“上次你说带阳光回来。”她冷笑,“结果只带回一片叶子。这次别想空手拿东西。”
“我不是来讨便宜的。”秦明语气平稳。
“那你是什么?”她反问,眼神陡然锐利,“一个活人,在阴阳夹缝里来回跑,惹出一堆麻烦。地府最近下了禁令,凡涉及‘财神团’旧案者,一律不得插手。你知道我帮你一次,会被记多少过吗?一次警告,三次除名,五次打入轮回井永世为奴。”
秦明沉默。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孟婆虽掌汤司命,却也是受律法约束的存在。每一次破例,都是以自身命运为赌注。
她把叶子收进袖口,动作轻巧,仿佛藏起一颗星火。随后重新掀开锅盖——
热气升腾,浓稠如浆,竟在空中凝滞片刻才缓缓散开。汤面泛起青光,波纹一圈圈扩散,像水面下藏着电流,又似数据流在液体中奔涌。偶尔还能看见模糊的人脸在汤中翻滚,眨眼即逝。
“魍魉已经开始扫描活人记忆了。”秦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它能篡改图像、伪造时间线,甚至在我手机里植入未来的画面。三天前,我看到自己走进一间审讯室,说出一段从未准备过的供词——而那个场景,今天下午两点十五分会真实发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下一个被控制的可能是审讯记录本身。真相会被替换成程序生成的谎言。”
孟婆舀起一勺汤,液体在空中悬停数秒,如同失重状态下的水珠,晶莹剔透。然后才缓缓落入粗瓷碗中,激起一圈涟漪。
“所以你想屏蔽它的读取能力?”她问。
“对。”秦明点头,“有没有办法,让人短时间内不被记忆探测?哪怕只有三小时。”
孟婆盯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
秦明皱眉。
记忆如雾中行舟,缓慢浮现。
“去年冬至,凌晨三点十七分。”她替他说完,“你抱着一个溺亡的小孩,非要查他的轮回去向。我说按规定不能查,你直接把耳钉砸进桥面,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嘴角微微扬起,竟露出一丝近乎温柔的笑意:“那天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活人也能让地府动摇。”
秦明没接话。那段记忆太重,压得人心口发闷。
她把碗递过来。
“这叫‘断忆清心饮’,喝下去后三小时内,你的意识会进入低频状态,脑波频率降至接近植物人水平。外界无法提取有效记忆信号。连魍魉那种级别的扫描,也只能看到模糊片段,就像隔着毛玻璃看人。”
秦明接过碗,触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深埋地底的寒玉。汤面平静如镜,倒影中竟闪现出一块金色牌匾的一角——上面写着“财神庙”三个字,字体古朴庄严,似篆非篆。
他手指猛然收紧。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钟声从遥远时空传来,伴随着铜钱落地的清脆声响。
“别愣着。”孟婆收回勺子,语气恢复冷淡,“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最近有个亡魂,总在桥边打听现代财运。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2045年车祸身亡的投资顾问。可生死簿上根本没有这个人。他问比特币、股市、智能支付系统,还提到‘第七代金融链’……这些词不该出现在刚死的人嘴里。”
秦明抬头,目光锐利:“你觉得他是假的?”
“我不知道。”孟婆压低声音,几乎成了耳语,“但我煮汤的时候,他的倒影会变成数据流。而且每次他靠近,锅底的符文就会紊乱。我想查,但地府不准调阅相关记录。你要是真想谢我,就顺路帮我弄清楚——这种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秦明点头:“我会查。”
他握紧瓷碗,转身欲走。
“等等。”孟婆突然叫住他,“汤必须密封带走,暴露在阴气里超过五分钟就会失效。还有,喝之前别让人碰你身体,否则同步感应会引发反噬——轻则神志错乱,重则魂魄撕裂。”
秦明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符,乃是王灵官亲授的“隔阴封灵符”。他小心翼翼将碗裹紧,再用符纸封住口部。符墨未干,他指尖划过封口,留下一道暗痕——那是他独有的血契印记,唯有本人才能开启。
“你打算怎么用它?”孟婆问。
“审讯一个司机。”秦明答,“他被人操控,说了机械式的话。我要让他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说出真相。”
“那你得快。”她说,目光投向桥面尽头,“刚才我看见几个往生者队伍里有异常波动。像是数据残留,一闪即逝。魍魉的分身已经渗透到这里了。”
秦明回头看去。
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亡魂们低头走过,脚步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但在第三列中间,有一道身影的步伐与其他不同——它抬脚时没有踩在石板上,而是略微悬浮,落地瞬间出现像素般的碎裂纹,像是信号不良的画面重叠。
更诡异的是,那人的影子不在身后,而在前方,且形状不断变化,时而拉长为蛇,时而缩成方块。
他收回视线。
“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身走向黄泉岸边,魂体开始凝聚。脚下沙土自动分开,一条由血丝勾勒的道路缓缓延伸——这是“血引之路”,唯有携带阳寿未尽之魂者方可通行。青光由外向内收缩,将魂体层层包裹,如同茧中化蝶。
就在他即将完全脱离阴界的刹那,右手习惯性摸了摸耳钉。
还是冷的。
安全。
他闭眼,意识顺着血脉回流,穿越阴阳屏障,逆溯生命之河。
身体在现世停尸房的角落苏醒。
双眼猛然睁开,瞳孔剧烈收缩,适应着昏暗灯光。呼吸恢复节奏,胸腔起伏平稳。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金属柜,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被符纸包裹的瓷碗,指节发白。
外面走廊传来脚步声,很轻,正在靠近。
秦明没动。
他屏息凝神,耳朵微动,捕捉每一个细节——脚步节奏均匀,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自然,呼吸频率稳定,无电子杂音掺杂其中。不是傀儡,也不是被控之人。
他低头检查符袋——封口完好,墨痕未裂,血契印记依旧清晰。汤还在。
慢慢站起身,他将符袋塞进战术服内侧口袋。手指碰到胸口时,发现雷符残印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点灼烧感,像是烙铁擦过的痕迹。
王灵官没来得及干预,说明过程中没有危机发生。这既是幸运,也是危险的信号——有些威胁,连神明都来不及察觉。
他走向门口,在门缝里看见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拎着工具箱走过,脚步平稳,呼吸自然。监控摄像头红灯闪烁,一切正常。
安全区。
他推开门,走入走廊。灯光稳定,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头顶的日光灯管无频闪,墙角的红外感应器绿灯常亮。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张立国发来的消息:
【老赵醒了,情绪不稳定,要求见办案人。】
秦明加快脚步。
电梯按钮亮起,他按下b2。地下二层是临时羁押室,也是接下来审讯的地点。
他站在电梯里,盯着数字下降。
1…
2…
3…
寂静中,金属厢壁映出他的倒影——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唯有双眸如刀锋般明亮。
突然,手机屏幕自动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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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是审讯室内部,桌椅摆放整齐,墙上挂钟指向两点十五分。中央坐着一个人,低着头,看不清脸。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瓷碗,汤面平静,倒映出天花板的灯光。
而拍摄角度,正是他此刻站立的位置。
秦明瞳孔骤缩。
这不是预览,是实时影像。
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远程接入了他的设备,并启动了前置摄像头——而这台手机,早在进入停尸房前就被切断所有网络信号,物理隔离。
除非……
对方早已潜伏在系统内部,等待这一刻。
他迅速锁屏,将手机反扣掌心,脑海中飞速推演:若魍魉已能操控现实设备,那么下一秒,整栋大楼的监控、门禁、电力系统皆可能沦陷。而老赵一旦开口,说出的未必是真相,而是被精心编排的虚假记忆。
他必须抢在两点十五分之前行动。
电梯“叮”地一声抵达b2。
门开刹那,一道冷风扑面而来。
通道尽头,审讯室的门虚掩着,灯亮着。
他知道,陷阱已经铺好。
但他也清楚——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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