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清莲几乎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焦灼状态中度过的。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她的心思早已飞回了那个简陋却被她精心布置过的小家。指尖因为反复擦拭桌椅而微微发红，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洗洁精和饭菜的混合香气。她一遍遍想象着母亲推门而入时惊喜的表情，想象着母女俩围坐在小桌前，分享她精心准备的晚餐，听她“汇报”那些经过粉饰的、充满“进步”的校园生活。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顾不上身后可能投来的各种目光，也暂时将网络上的污秽阴影抛在了脑后。此刻，她的心里只揣着一件事——妈妈回来了！
她一路小跑着回家，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揣了只活泼的兔子。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跳跃在斑驳的墙面上。推开单元楼那扇沉重的铁门，爬上昏暗的楼梯，越是接近家门口，她的脚步反而越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一丝莫名的紧张。
站在家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才拿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转动钥匙时，她注意到门锁似乎格外顺滑，像是刚上过油。
“咔哒。”
门开了。
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让沈清莲微微一怔。家里亮着灯，温暖的黄色光线洒满整个房间，将她昨天精心打扫过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可见。
“莲莲？是莲莲回来了吗？” 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夸张语调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兼做厨房的小过道里快步走了出来。是母亲沈月柔！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沈月柔显然精心打扮过。脸上化着比平时要浓不少的妆，眼线勾勒得微微上挑，口红是鲜艳的亮红色，试图掩盖住眼底那无法完全遮住的青黑色疲惫。她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崭新连衣裙，款式时髦，将她的身材衬托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头发新烫过了，带着时髦的卷度。整个人看上去光鲜亮丽，甚至……有点过于用力了。
“妈！” 沈清莲惊喜地喊出声，眼眶瞬间就红了，丢下书包就想扑过去。
“哎哟，我的宝贝女儿！” 沈月柔抢先一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力度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母亲的手在她背上用力拍打着，声音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激动：“想死妈妈了！快让妈妈看看，哎哟，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沈清莲埋在母亲带着浓重香水味的怀抱里，贪婪地呼吸着那记忆中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气息，连日来的委屈和恐惧似乎找到了宣泄口，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强行忍住了，不能哭，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
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有瘦，我吃得好着呢！妈，你才辛苦了，坐那么久的车累不累？快坐下歇歇！”
“不累不累，看到我的宝贝女儿，什么累都忘了！” 沈月柔笑着，拉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目光却似乎没有完全聚焦在女儿身上，而是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像是在确认什么。
这时，沈清莲才注意到，在本来空着的、属于母亲的那张床铺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印着醒目奢侈品Logo的行李箱，旁边还堆着几个精致的购物袋。
“来来来，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沈月柔兴致勃勃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打开那些购物袋，一股脑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
一件件看起来就价格昂贵的物品呈现在沈清莲眼前：一条质地柔软的羊绒围巾，一套包装精美的护肤品，甚至还有一款最新上市的、班里最时髦的女生都在谈论的智能手机。
“看看，喜不喜欢？这围巾是纯羊绒的，国外买的，暖和！这护肤品，听说效果特别好，你们小姑娘都用这个。还有这手机，最新款的，妈看好多年轻人都有，也给你买一个！” 沈月柔拿起那部崭新的手机，塞到沈清莲手里，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笑容。
沈清莲拿着那部沉甸甸的、屏幕光可鉴人的新手机，心里却并没有预期中的狂喜，反而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母亲以前也会给她带礼物，但大多是些小零食、特色的工艺品，或者实用的衣服鞋子，从未像这次这样，如此……铺张。而且，母亲在介绍这些礼物时，语气里的那种热切，似乎更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而不是单纯分享喜悦。
“妈，这……这得花好多钱吧？” 沈清莲犹豫着开口，“其实不用买这么贵的，我……”
“哎呀，跟妈还客气什么！” 沈月柔打断她，挥手的样子带着一种刻意的大方，“妈妈现在赚钱了，不给你花给谁花？你只管用！女孩子家，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用点好东西！” 说着，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得意，“妈这次跑船，遇到个……大客户，赚了这个数！” 她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个惊人的金额。
沈清莲的心微微一沉。母亲靠得近，她更清晰地闻到了那股混合在浓郁香水下的、更重的烟草味，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酒类残留的气息。母亲以前抽烟，但似乎没这么凶。而且，母亲的眼神在提到“大客户”和比划金额时，快速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虚浮。
“妈，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沈清莲忍不住轻声说。
沈月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提包：“知道知道，妈心里有数。就是应酬的时候没办法，抽几根。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做饭了没？妈快饿死了！”
“做了做了！都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呢！” 沈清莲连忙起身，暂时压下心里的异样感，兴冲冲地去厨房端菜。她把温在锅里的清蒸鲈鱼、小炒肉、蒜蓉油菜和西红柿蛋汤一一端上那张小折叠桌。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总算有了点家的温馨感觉。
母女俩面对面坐下。沈清莲殷勤地给母亲夹菜：“妈，你尝尝这个鱼，我按你教的方法蒸的，可鲜了！还有这个肉……”
“嗯，好，好。” 沈月柔心不在焉地应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嗯，不错，我们莲莲手艺见长。” 但她的夸奖显得很敷衍，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放在床头充电的那部旧手机，屏幕是暗的，她却好像总担心它会突然亮起来。
沈清莲看着母亲，心里那点怪异感又升腾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按照自己排练好的剧本，说点“开心”的事，让气氛轻松起来。
“妈，我们这次期中考试，我数学考了年级第二呢！物理也比上次进步了五名！”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又自豪。
“哦，是吗？真好，真好。” 沈月柔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青菜，眼神依旧有些飘忽，“读书好，有出息，将来找个好工作，就不用像妈这么辛苦了。”
这话听起来没错，但语气里却缺少了真正的关切和共鸣。沈清莲心里微微失落，但还是继续笑着，试图分享更多：“我们班最近……”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月柔放在床头的旧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了两下，屏幕亮起，显示收到一条新信息。
沈月柔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放下筷子，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她背对着沈清莲，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着，肩膀微微绷紧。看了几秒钟，她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又很快皱起，快速回复了几个字，然后才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头，重新坐回桌前。
整个过程，她完全忽略了正在说话的沈清莲。
沈清莲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妈，谁啊？” 沈清莲忍不住问，心里有些不安。母亲看信息时的紧张感，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啊？哦，没谁，一个同事，问点工作上的事。” 沈月柔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烦死了，人都下船了还这么多事。吃菜吃菜。”
沈清莲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母亲显然在撒谎。那种反应，绝不仅仅是同事间的工作交流。她想起母亲上次回来时的疲惫和偶尔接电话时的神秘，想起那笔来路不明的巨额汇款，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突然失去了继续“报喜”的兴致。沉默了一会儿，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涌了上来。或许……或许可以稍微提一点学校的事？不具体说被欺负，只是说说烦恼，妈妈会不会给她一点安慰和建议？
她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妈……其实……学校里最近有点……”
“莲莲，” 沈月柔却再次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学校里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学习那点东西。你只要把书读好，比什么都强。妈在外面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你能安心读书，将来有出息吗？”
沈清莲的话被彻底堵了回去。她看着母亲，母亲正低头喝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和陌生。那句“拼死拼活”像一根刺，轻轻扎了她一下。她默默地闭上了嘴，将涌到嘴边的委屈和恐惧，连同碗里的米饭，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温馨的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结束了。沈月柔吃得很快，吃完便起身，说坐车累了，要先去洗个澡。她拿着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沈清莲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几乎没动多少的饭菜，心里空落落的。母亲回来了，带来了昂贵的礼物和浮夸的热情，但她却感觉，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比隔着千山万水时，还要遥远。
她起身，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沈清莲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母亲放在床头充电的旧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新消息的预览，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发送者的名字似乎是个陌生的、带着符号的昵称。
一种冰冷的不安，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悄然弥漫开来，将她心中那份好不容易燃起的期待和喜悦，一点点吞噬。妈妈回来了，但回来的，好像不完全是记忆里的那个妈妈了。这个认知，让沈清莲感到一种比独自面对霸凌时，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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