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执牵着小卓雅，逆着离开京城的人流，重新踏入了这座熟悉的城池。
与记忆中哪怕几日前离京时的景象相比，眼前的京城已然判若两地。长街空旷，商铺大多关门闭户，昔日摩肩接踵的繁华街道，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且都是行色匆匆，面带惶然，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些行人中，无论男女老少，竟有大半已是满头华发！
并非老者自然的雪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干枯灰白，如同深秋被霜打过的野草，突兀地出现在一张张尚且年轻或中年的面孔上，透着一股浓重的死寂与衰败。
整座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抽走了生机，唯有风中残留，若有若无的来自奇珍苑方向的异香，甜腻得令人作呕。
小卓雅紧紧抓着乌执的手，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小声说：“阿执哥哥，这里……这里变得好可怕。”
乌执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声张。
他心中了然，这必然是梁仕初与沈荆利用那棵神树，大肆汲取许愿者生机生命力所酿成的恶果。
京城，这座看似依旧雄伟的巨城，内里早已被蛀空，弥漫着衰败的气息。
乌执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人间异象，空蒙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丝了然的冰冷。神树……果然已经失控到如此地步了么？
以凡人之生机，强续伪神之荣光，终究是饮鸩止渴。
他没有在街上过多停留，凭借着恢复记忆后自然浮现的认知，他带着小卓雅穿过几条冷清的巷道，最终在一座朱漆大门，门楣上悬挂着“苏府”匾额的宅邸前停下。
“阿雅，”乌执蹲下身，与小卓雅平视，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与郑重，“我们要先去救姐姐，但带着你，阿执哥哥会分心。你先在苏姐姐这里住几天，苏姐姐是姐姐的最好的朋友，她会照顾好你。等我把姐姐平安带出来，立刻就来接你，好不好？”
小卓雅虽然不舍，但十分懂事，她用力点头，大眼睛里满是信任：“嗯！“阿雅听话，阿执哥哥一定要快点接阿意姐姐出来！”
乌执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抬手叩响了苏府大门上的铜环。
门内许久才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一道缝，露出门房警惕的脸。“谁？”
“烦请通传，故人沈知意之弟阿执，求见苏婉清小姐。”乌执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些许软糯的少年音调，与他方才的冷静判若两人。
门房显然知道沈家这位“表弟”，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乌执以为苏婉清依旧会避而不见时，内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大门被拉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正是苏婉清。
然而，她此刻的装扮却有些古怪——头上戴着一顶遮住了大半头发的帷帽，脸上还覆着一层轻纱，将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
“阿执？真的是你们！”苏婉清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带着惊喜，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和急切，“快，快进来！”
她连忙将两人让进府内，又迅速关紧了门扉，仿佛在躲避什么。
即便是在自己家中，苏婉清似乎也没有取下帽子和面纱的意思。只是在动作间，帽檐未能完全遮住的地方，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下来——那发丝，竟是与他街上所见之人如出一辙的干枯灰白色！
乌执的目光在那几缕白发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微深。
而苏婉清，在最初的惊喜过后，目光落在乌执脸上时，再次不受控制地怔住了。
眼前的少年，依旧是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但气质却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不再是那种空茫依赖的脆弱感，而是如同出鞘的古剑，沉静、冰冷，眉宇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威仪与力量，仅仅是被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就让人心生敬畏，几乎不敢直视。
她又一次，看得呆了，心跳莫名漏了几拍。
“苏姐姐。”乌执清冷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啊……抱、抱歉”，苏婉清脸颊一热，幸好有面纱遮掩，她慌忙移开视线，语气有些慌乱：“阿执，他们不是说你……你怎么回来了？知意她怎么样了？”
她一边问，目光一边重新落在乌执脸上。尽管隔着面纱，乌执也能感觉到她那震惊到失神的目光。
他这张脸，对于初次真正看清的人而言，冲击力确实非同一般，即便苏婉清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过。
乌执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失态，微微垂下眼睫，做出乖巧担忧的模样：“苏姐姐，姐姐她被关在府里出不来，我很担心。我……我想办法回来了，要去救姐姐。但是阿雅还小，带着她不方便，能不能求苏姐姐，帮忙照顾阿雅几天？等我找到办法救出姐姐，立刻来接她走，绝不会连累苏姐姐！”
他的话语恳切，带着少年人的无助与焦急，令人动容。
苏婉清这才回过神，目光从乌执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边怯生生的小卓雅身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少年，又看了看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卓雅，毫不犹豫地点头：“你放心！阿雅就交给我！我与知意情同姐妹，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一定照顾好她！”
她与沈知意是至交，自然知道这小丫头的来历，也清楚沈知意对这两人的维护。如今沈府被围，知意处境艰难，乌执去而复返……她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本能地觉得此事绝不简单。
乌执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她体内那被神树汲取生机后留下的隐患。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有劳。”
苏婉清看着小卓雅纯真中带着不安的眼神，又想起自己如今这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与愧疚交织（为自己之前拒见沈知意）。
她拉下面纱，露出一张依旧年轻美丽，却因那几缕白发而透出几分憔悴的脸，蹲下身，对小卓雅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阿雅，愿意在苏姐姐这里住几天吗？姐姐这里有很多好吃的点心。”
小卓雅抬头看了看乌执，见他微微点头，便乖巧地对苏婉清说：“谢谢苏姐姐。”
她拉起小卓雅的手，对乌执道：“知意的事……你务必小心，梁家……唉，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苏府找我。”
“多谢苏姐姐。”乌执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深深看了一眼小卓雅，“阿雅，要听话。”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空旷而诡异的街角。
苏婉清牵着懵懂的小卓雅，站在府门前，望着乌执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轻纱之下，她的脸上满是忧虑，不仅仅为了被困的沈知意，也为了这个去而复返、气质已然迥异的“神仙弟弟”，更为了这满城绝望的白发与衰败痕迹。
苏婉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帽檐下刺眼的白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预感。
京城，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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