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寨子时,日头已经偏西。
我的失踪果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叔公派了人正要进山寻我,见我完好无损地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便是好一顿数落,夹杂着后怕的担忧。我垂着头,做出乖巧认错的模样,只说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幸得一位好心的猎户指引才走了出来,绝口不提那迷雾深潭,更不提那个叫做乌蛊的少年。
手腕上的银镯被我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那冰凉的触感和上面诡异的符文,像是一个独属于我的、不容示人的秘密。
晚膳时有些食不知味。桌上摆着丰盛的当地菜肴,酸汤鱼鲜辣开胃,糯米饭软糯香甜,可我的思绪却总飘向那片被雾气笼罩的森林,飘向那双深绿色的、盛着整片山林秘密的眼睛。
他此刻在做什么?还在吹那支骨笛吗?还是在他那所谓的“养虫子”?
“养虫子”三个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心底,带着微妙的痒和一丝难以忽视的悸动。
接下来的两日,我安分了许多。陪着叔公见了几位寨老,听了许多当地的奇闻异事,也试着学了几句简单的苗语。寨子里的人们依旧热情,可我却总觉得隔了一层。他们的世界简单、淳朴,带着泥土和劳作的气息,而我,终究只是个过客。
我的心,好像被那只冰凉的银镯拴住了,另一端,系在了迷雾深处。
第三日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我借口午憩,支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吊脚楼的回廊上,看着远处绵延的绿色山峦。
手腕上的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那只枯叶蝶静静地栖息着,翅膀上的纹路仿佛会流动。
“随你。”
他那句轻飘飘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那很危险。他的一切都透着不同寻常,那片山林也绝非善地。我应该乖乖待在寨子里,等着寿宴结束,安然返回京城,将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彻底遗忘。
可是……
心底那头被规矩礼法压抑了太久的野兽,却在蠢蠢欲动。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诱惑,像最醇烈的酒,明知道可能致命,却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我猛地站起身。
不过是再去见一面而已。光天化日,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只是……对那里的花草虫鸟感到好奇,对那个神秘的少年感到好奇。仅此而已。
我换上一身更方便行动的窄袖衣裙,将一头青丝简单挽起,深吸一口气,凭着那日模糊的记忆,再次走向寨子后的那条荒径。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脚步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越往里走,林木越深。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切割成碎片,落在地上,明明灭灭。空气依旧潮湿闷热,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
我努力辨认着方向,试图找到那片水潭。然而,山林里的景物太过相似,我很快就再次迷失了方向。那日是被笛声指引,今日却只有一片寂静。
心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或许,我根本找不到他了。那场邂逅,真的就只是一场梦。
我有些沮丧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额发,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那只银镯贴在皮肤上,愈发冰凉。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嗡声响起。
我愣了一下,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通体碧绿、翅膀上有着金色斑点的、指甲盖大小的蜂,正绕着我手腕上的银镯飞舞。它的动作很奇特,不是毫无章法的乱飞,而是绕着那银镯,尤其是刻着符文的那一侧,上下盘旋,发出持续而轻微的振翅声。
这是……
我惊讶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小蜂。它似乎对这只银镯极其感兴趣。
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我试探性地抬起手腕,朝着一个方向轻轻晃了晃。
那只小蜂停顿了一下,竟然朝着我晃动的方向飞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停下,继续盘旋,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是它吗?是这只银镯……在引路?
是乌蛊说的……“它认得你”?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和某种被接纳的奇异喜悦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不再犹豫,跟着那只碧绿的小蜂,再次深入山林。
小蜂飞得不快,总是飞出一段就停下来等我,嗡嗡声不绝于耳,像是在催促。它灵活地穿梭在枝叶藤蔓之间,带领着我走的路,比那日我自己乱闯的要顺畅许多,也……更偏僻许多。
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树木更加古老苍劲,地上甚至能看到一些野兽的足迹。我心里有些发毛,但手腕上银镯的凉意和前方引路的小蜂,又给了我一种诡异的安心感。
终于,在穿过一片极其茂密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紫色花丛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并非那日的水潭。
而是一小片依着山势开垦出的平台。平台的一边,是一座小小的、极其古旧的吊脚楼,比寨子里的那些更加低矮,用的木材也黑沉沉的,仿佛经历了无数风雨。楼前用竹篱笆围出了一小片园圃,里面种的却并非寻常蔬菜,而是一些形态奇特、颜色各异的花草,有些甚至散发着朦胧的微光。园圃旁边,还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类似药圃的地方,里面泥土黝黑,能看到一些小小的土包和孔洞。
而乌蛊,就坐在吊脚楼前的廊檐下。
他依旧穿着靛蓝色的衣裤,赤着脚,正低着头,专注地捣弄着石臼里的什么东西。旁边散放着许多晒干的草药和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形状古怪的根茎、矿石。那只碧绿的小蜂飞到他身边,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发梢,仿佛融入了进去。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到来,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我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站在篱笆外,心跳如鼓。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身后那座神秘的古楼,看着这片与世隔绝的、散发着草药和奇异花香的小天地,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开口。
他……就住在这里?一个人?
那只引路的小蜂,果然是他安排的。或者说,是这只银镯安排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荡,推开那扇低矮的、仿佛一碰就碎的竹篱笆门,走了进去。
“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抱怨和娇嗔,“你说随我的。可是这路也太难找了,要不是……”我顿了顿,抬起手腕,晃了晃上面的银镯,“它好像挺帮忙。”
他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澈透亮,像两块上好的翡翠。
他的目光在我手腕的银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我脸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我似乎看到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满意?
“它喜欢你。”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喜欢?一只镯子?
我走到廊檐下,好奇地看着他石臼里捣弄的东西。那是一些深紫色的花瓣和几颗黑色的、米粒大小的果子,被捣烂后散发出一种极其馥郁又带着一丝腥甜的香气。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引梦的花。”他回答,手下动作不停,“加上夜啼子的果,晒干了,放在枕头边,能睡得好。”
“还有这种好东西?”我惊讶道,“我有时候也睡不好呢,京城的大夫只会开安神汤,苦得很。”
他闻言,抬眼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继续捣着。捣好的花泥被他小心地装进一个小巧的陶罐里密封好。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旁边的药圃里,弯腰拔了几株叶子细长、边缘带着细小银边的草,递给我:“这个,也可以。味道淡,泡水喝。”
我接过那几株草,草叶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叶背的银边在光下闪闪发亮。“谢谢你,乌蛊。”我真心实意地道谢,心里那点因冒险而来的忐忑,渐渐被一种新奇的满足感取代。
他好像……并不排斥我的到来。甚至,还在分享他的东西给我。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打量着这座小小的吊脚楼,忍不住问。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气息。
“嗯。”他点头,走到廊下一个小火炉旁,拿起一个陶罐给我倒了杯水。水是清澈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味,像是山泉水。
“你阿婆呢?”我记得他提起过阿婆。
“睡了。”他指了指吊脚楼后面不远处的山壁。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在那片山壁下,浓密的树荫里,隐约能看到一个低矮的、用石头垒砌的拱形入口,前面似乎还立着什么石碑一样的东西。
那是……坟茔?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说的“睡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真的是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怜悯,有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却已经独自面对这片寂静的山林这么久。
“对不起……”我小声道歉。
“没什么。”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淡,“阿婆说,每个人最后都会睡在那里。她只是先去替我看着地方。”
他的话天真又直白,带着一种属于山野的、对生死的独特理解,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为了打破这沉默,我的目光又被廊檐下挂着的一串东西吸引。那是用细绳串起来的、各种颜色和形态的干枯虫子,有的还保持着狰狞的口器,有的翅膀斑斓,在风里轻轻晃动。
我头皮微微发麻,但还是强忍着好奇问:“这些……也是药材?”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不是。是失败品。”
“失败品?”
“嗯。”他走到那串虫子前,用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些干瘪的虫尸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够好,不听话,或者……长得不好看。”
他的评判标准简单又残酷。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他那句“养虫子”。所以,这些就是他“养”的虫子?那成功的、好的、听话的、好看的……又在哪里?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转过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竹编篮子,递给我:“给你。”
我接过篮子,里面铺着柔软的树叶,树叶上放着几枚红得剔透、形状像小葫芦一样的野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尝尝。”他说,“后山摘的,很甜。”
我拿起一枚果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果肉饱满,汁水充沛,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甜瞬间弥漫开来,确实比京城任何一家果脯铺子里的蜜饯都要好吃。
“真甜!”我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之前的恐惧和不适暂时被这美味驱散。
他看着我吃得开心,嘴角似乎又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你喜欢,下次多摘点。”他说。
“下次?”我咀嚼着甘甜的果肉,抬眼看他,心跳莫名又快了几分,“我还可以再来吗?”
他看着我,绿色的眼睛像深潭,倒映着我有些忐忑又期待的神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那片寂静的药圃和更远处的深山。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回头,目光落在我手腕的银镯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银镯认得路。”
“它若愿意带你来,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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