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沼的雾，似乎永远也散不尽。白日里是灰蒙蒙的一片，到了夜晚，更是浓得化不开，如同黏稠的墨汁，将天地万物都吞噬其中。唯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才能短暂地勾勒出扭曲的树影和泛着幽暗水光的泥淖。
小马跟在神秘女子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体内的伤势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缓缓切割，邪气虽被暂时压制，却依旧在经脉深处潜伏、蠢动，伺机反扑。他强行运转着微薄的内力，配合心印碎片那丝顽强的生机，维系着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倒下。
前方的女子，那抹淡紫色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不真实的幻影。她的步伐轻盈而稳定，仿佛对这危机四伏的沼泽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避开隐藏的泥潭和毒瘴弥漫的区域。她很少回头，但小马能感觉到，一股柔和而精纯的精神力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围，如同无形的丝线，在他身形摇晃欲坠时，便会悄然传来一股支撑的力量。
这女子，修为深不可测，且心思缜密。
两人沉默地前行，只有脚踩在湿软地面上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雾夜中格外清晰。
“还有多远？”小马的声音沙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了。”女子头也不回，声音清冷，“穿过前面那片‘鬼哭林’，再绕过‘蛇盘湾’，就能看到清水镇的火光了。”
鬼哭林，蛇盘湾……光是听这名字，就知绝非善地。
小马不再多问，节省着每一分力气。他注意到，女子选择的路径极其偏僻，甚至可以说是在沼泽的绝境中穿行，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需要凭借高超的轻身功夫掠过危险的区域。这显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拜血教可能的追踪。
然而，有些麻烦，是避不开的。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片被称为“鬼哭林”的、由无数形态狰狞、枝干扭曲的乌黑怪树组成的密林时，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手，示意小马止步。
“有动静。”她压低声音，侧耳倾听，清冷的眸子在浓雾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小马也立刻凝神感知。星辰之力虽因重伤难以外放，但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和对危险的直觉依旧敏锐。他嗅到了——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一丝极其淡薄，却与义庄那些教徒同源的腥甜血气！还有……一种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泥水中拖行的粘稠声响！
不是野兽。是追踪者！而且不止一个！
“他们追上来了。”小马沉声道，握紧了拳头，牵动了伤口，让他额头渗出冷汗。
女子眉头微蹙，显然也没料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能在这种环境下精准定位他们。
“看来，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追踪法门，或者……我们身上被留下了标记。”女子目光扫过小马身上破损染血的衣衫，又看了看自己裙摆上的泥点。
标记？小马心中一凛，立刻仔细感应自身。果然，在之前爆炸中沾染的、那些尚未完全驱除的邪气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隐晦、如同跗骨之蛆的微弱精神印记！这印记与周围沼泽的邪气融为一体，极难察觉，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追踪者的方向！
他自己尚且如此，这女子恐怕也难以幸免！
“必须尽快清除印记，或者……解决掉追踪的人。”女子当机立断，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进林子！利用地形！”
两人不再犹豫，迅速闪身没入了鬼哭林中。
林内比外面更加黑暗，雾气也更浓。那些乌黑的怪树枝桠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人拖入深渊。风穿过扭曲的枝干间隙，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怪声，“鬼哭林”名副其实。
女子似乎对这片林子颇为熟悉，带着小马在嶙峋的怪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间快速穿梭，寻找着合适的伏击地点。小马强忍着剧痛，紧紧跟随，同时不断尝试运转“导引归元诀”，配合心印碎片的力量，全力逼出体内那作为标记的邪气印记。
然而，那印记如同生根发芽，与侵入的邪气纠缠极深，短时间内难以彻底清除。
身后的追踪声越来越近！那泥水拖行的声音变得清晰可辨，其间还夹杂着低沉的、仿佛野兽般的喘息声。
“来不及了。”女子在一处由几块巨大黑石形成的天然石坳旁停下，示意小马躲入其中，“你伤势太重，不要出来。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小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滑腻，“你一个人太危险！”他虽然重伤，但让一个女子独自面对未知的敌人，他做不到。
女子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腕，却没有挣脱，只是淡淡道：“你留下，反而是累赘。”
她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伤人，但却是事实。
小马咬了咬牙，松开了手。实力的差距和身体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小心。”他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女子点了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身形一晃，如同一缕轻烟，向着侧前方的密林深处掠去，同时故意释放出一丝气息。
果然，远处的追踪声立刻转向，朝着女子离去的方向快速移动过去。
小马蜷缩在冰冷的石坳里，屏住呼吸，全力催动心印碎片和导引归元诀，与体内那顽固的印记和邪气做着斗争。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外，隐约传来了兵刃交击的脆响，以及女子清冷的叱喝声，还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嘶吼声！
战斗似乎异常激烈。
小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恨自己此刻的无力，只能如同废物般躲在这里。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数道细微的破空声，并非来自女子离去的方向，而是从他藏身的石坳后方袭来！目标直指他的后心！
还有埋伏！声东击西？！
小马浑身汗毛倒竖！重伤之下，他的感知竟然出现了如此大的疏漏！
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前扑倒，同时不顾一切地将残存的所有力量向后爆发！
“嗤嗤嗤！”
几枚闪烁着幽蓝寒芒、造型奇特的菱形飞镖，擦着他的后背射入了他刚才所在位置的石壁上，瞬间将岩石腐蚀出几个小洞，冒出缕缕青烟！剧毒！
小马狼狈地滚倒在地，牵动全身伤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勉强抬头，只见石坳后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这三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色水靠，与之前在义庄见过的那个水匪装扮类似，但气息更加阴冷、凌厉。他们脸上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手中持有的也并非短叉，而是更加适合暗杀与潜伏的分水刺和腕刃。
不是拜血教！是另一伙人！是那水匪的同党？还是……第三方势力？
这三名黑衣人显然精通合击之术，呈品字形将小马围在中间，没有任何废话，身形晃动间，已然出手！一人直刺咽喉，一人横扫下盘，另一人则如同影子般绕向侧翼，腕刃直取太阳穴！动作快、狠、准，配合默契，完全是军队或者专业杀手的手法！
小马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体内力量紊乱，伤势爆发，面对这配合精妙的致命围杀，几乎陷入了绝境！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躲不过，那便拼了！
他无视了扫向下盘的攻击，任由那分水刺在小腿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也无视了侧翼袭来的腕刃，只是微微偏头，让那锋刃擦着耳廓掠过，带起一溜血珠！他将所有的残存力量，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了正面，对着那直刺咽喉的一击，轰出了最后一拳！
没有光华，没有声势，只有一股与敌偕亡的惨烈与决绝！
那正面进攻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小马如此悍勇，面对三方夹击竟会选择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愕，手中的分水刺不由得慢了半分！
就是这刹那的迟疑！
小马的拳头，后发先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嘭！”
一声闷响！
那黑衣人胸口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怪树上，软软滑落，没了声息。
而几乎同时，下盘和侧翼的攻击也落在了小马身上！
“噗！”左腿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剧痛钻心！
“嗤！”右侧脸颊至耳根被划开一道深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庞！
小马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单膝跪倒在地，只能用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身下的淤泥中晕开一朵朵凄艳的花。
另外两名黑衣人见状，眼中凶光更盛，再次逼近，手中的利刃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结束了么……
小马意识开始模糊，心中涌起一股不甘。他还没有找到星宫的真相，还没有兑现守护的承诺，还没有……弄清楚那个神秘女子的身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从林外射入！人未至，数点寒星已先到！
“叮叮叮！”
那两名黑衣人挥动兵刃格挡，将袭来的暗器（似乎是某种玉质的飞针）击飞。但就这么一阻的功夫，那女子已如鬼魅般切入战团！
她手中并无兵刃，只有那支碧绿短笛。但她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如同穿花蝴蝶，在两名黑衣人之间游走，短笛或点或刺，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指向对方招式衔接的破绽与内力运转的节点！
她的招式并非刚猛一路，而是灵动、飘逸，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在演奏一曲杀戮之舞。那两名黑衣人武功本就不弱，配合更是默契，但在女子这神出鬼没的打法下，竟显得束手束脚，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小马强撑着意识，看着女子那曼妙却充满杀机的身影，心中震撼无比。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他闻所未闻，看似柔弱，实则狠辣异常，对时机的把握和力量的运用，已然达到炉火纯青之境！
“撤！”
其中一名黑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低喝一声。两人毫不犹豫，身形向后急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雾与黑暗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女子并未追击，她快步走到小马身边，看着他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惨状，清冷的眸子中终于闪过一丝波动。
“你……”她蹲下身，检查着他的伤势，眉头紧锁，“怎么搞成这样？”
小马想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没……没事……还死不了……”他气若游丝。
女子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她迅速取出玉瓶，将珍贵的药粉洒在他腿部和脸部的伤口上，又渡入一股精纯的生机之力，稳住他急剧恶化的伤势。
“追踪的人暂时解决了，但此地不宜久留。”女子将他小心地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必须立刻离开鬼哭林。”
小马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温热与支撑，鼻尖萦绕着那淡淡的清香，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陌生人。
“那些黑衣人……不是拜血教……”他艰难地说道。
“我知道。”女子扶着他，一步步向林外走去，声音低沉，“他们是‘夜枭’，一个活跃在江南水道的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看来，想杀你的，不止一方势力。”
夜枭……杀手组织……
小马的心沉了下去。拜血教，幽冥宗，影煞，现在又多了个夜枭……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吸引着各方牛鬼蛇神。
浓雾依旧，前路未知。
但这一次，他并非独自一人。
他侧过头，看着女子那近在咫尺的、略显苍白的侧脸，轻声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脚步微顿，目视前方，良久，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苏……晴。”
苏晴……
小马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其刻入灵魂。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是这一次，黑暗中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绝望。
（第八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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