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块即将燃尽的炭火，挣扎着将最后一片昏黄的光晕涂抹在天际，却丝毫无法温暖这片苍凉的大地。风，不再是平原上那般和煦，而是带着山石般冷硬的质感，呼啸着从前方那片巨大的阴影中吹来，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人的脸上，微微生疼。
林家逃难的队伍，便在这片昏黄与苍茫中，停下了沉重而疲惫的脚步。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牲口偶尔发出的、带着同样疲惫的响鼻。连日来的亡命奔逃，早已榨干了每一个人最后一丝闲谈的力气。他们只是或站或坐，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前方。
那里，是黑风山脉。
它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墨黑的黛青色。山势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横亘了整个世界的边缘。靠近些的山体，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狰狞的骨骼，刺破稀疏的植被，裸露在暮色中。更高处，则是云雾缭绕，灰白色的雾气如同巨兽吞吐的呼吸，缠绕着峰峦，看不清真容，只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
寒意，不仅仅是来自逐渐降低的气温，更是从前方那片巨大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渗进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这……这就是黑风山？”一个年轻族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出几道沟壑，此刻写满了惊惧。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族人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衫：“是啊，黑风山……老辈人说过，这山，吃人啊。”
“吃人”两个字，他说得极轻，但在死寂的暮色里，却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队伍前列，林枫勒住马缰，身下的驽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他抬起头，望着这片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山脉阴影，眉头紧紧锁起。
这一路，他们避开了官道，专走荒僻小径，像一群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饥饿、疲惫、伤病，如同附骨之蛆，时刻啃噬着这支队伍的生机。原本五百余人的庞大队伍，如今人数，已不足四百。有些人是在逃亡途中失散，有些人则是永远地倒在了路上，再也没能起来。
他回头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惶恐、写满风霜与绝望的脸。妇孺们蜷缩在一起，眼神空洞。男人们虽然还强撑着站在外围，但那紧握着简陋棍棒的手，指节早已因用力而发白。这支队伍，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崩断。
“枫儿。”三叔公在林栋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林枫身边。老人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经过这番折腾，也已是强弩之末，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
“三叔公，您感觉怎么样？”林枫连忙下马，扶住老人。
“还……还撑得住。”三叔公摆了摆手，浑浊的目光投向黑风山，忧虑更深了，“这山，看着就险恶。我们……我们真要穿过去？”
这是摆在所有人面前，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
林枫没有立刻回答。他扶着三叔公在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地图。
这份地图，是离开青峰镇前，他从家族藏书阁的暗格中匆忙找出的。材质是鞣制过的羊皮，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泛着古旧的黄褐色。上面用简陋的线条勾勒出大致的山河轮廓，标注着一些重要的城镇和道路。在原本林家所在区域向西北方向，一大片连绵的阴影被标注为“黑风山脉”，这已是地图上已知区域的边缘。
此前，林枫只是粗略看过，确定黑风山脉是阻隔在他们与相对安全的西北地域之间的一道屏障，也是躲避追兵的最佳路径。但此刻，在这山脚之下，在如此凝重的氛围中，他再次将地图展开，仔细审视。
暮色渐浓，光线昏暗。林枫不得不将地图举到眼前，借着那天边最后一丝微光，细细辨认。
地图上，关于黑风山脉的描绘十分简略，只有那一片象征山体的阴影，以及旁边一行小字，原本林枫以为是山脉的名称。此刻他凝神看去，那字迹并非寻常墨色，而是一种沉暗的、近乎干涸血液的褐红色！
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笔触也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味。林枫用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小字，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寒意。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噬——骨——之——径……”
后面几个字更加模糊，他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才勉强看清。
“……十……去……九……不……还！”
噬骨之径，十去九不还！
林枫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无形之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握着地图的手，指关节瞬间变得僵硬。
这并非简单的地理标识，而是一句用血色字迹留下的、充满了绝望与警告的谶语！
“噬骨”，何止是形容道路艰难？简直是预示着行走其上，将被啃食殆尽，连骨头都无法剩下！“十去九不还”，更是将生还的概率，血淋淋地标注了出来——百人进去，能活着出来的，不足一成！
这警告，带着古老的血腥气，穿越了不知多少岁月，在此刻，与他这个异乡来客，轰然对撞。
他原本以为，穿越山脉，最大的困难是险峻的地形、恶劣的天气和可能存在的猛兽。但这句警示，分明在告诉他，这片山脉中，隐藏着远比这些更可怕、更致命的东西！是某种未知的恐怖？是盘踞其中、穷凶极恶的匪徒？还是……其他一些无法理解的存在？
“枫儿，怎么了？”三叔公敏锐地察觉到林枫身体的瞬间僵硬和脸色的变化，忍不住出声问道。林栋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林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不能先乱。他将地图缓缓递到三叔公面前，指着那行褐红色的字迹，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三叔公，您看这个。”
三叔公眯起昏花的老眼，凑近了仔细看去。当他辨认出那行字时，干瘦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噬……噬骨之径……十去九不还……”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这……这是……先人以血留下的警示啊！”
“血？”林栋一惊。
“传闻……一些极其险恶、有去无回之地，古代的探路者或幸存者，会用自己的血混合特殊矿物留下标记，警示后人……这，这黑风山，竟是这样的大凶之地！”三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天亡我林家吗？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如今这唯一的生路，竟是……竟是一条死路！”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附近的一些族人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噬骨”、“十去九不还”、“死路”这些字眼，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沉寂的队伍中蔓延开来。
恐慌，如同实质的潮水，开始涌动。
“什么意思？什么十去九不还？”
“是地图上说的吗？这山不能进？”
“不能进？那我们去哪里？回青峰镇送死吗？”
“横竖都是死……呜呜……”
压抑的哭泣声，绝望的议论声，开始像蚊蚋般响起，逐渐汇聚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原本就低落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林枫将地图紧紧攥在手中，羊皮粗糙的质感硌着他的掌心。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盘算。
退？绝无可能。青峰镇是回不去了，朝廷和海沙帮的追兵绝不会放过他们。绕路？地图上显示，黑风山脉绵延无尽，绕行需要多花数月时间，且同样要经过其他未知的危险区域，以队伍目前的状态，根本支撑不到那时。
进山，是唯一的选择。尽管这条路，被标注为“噬骨之径”。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惶恐无助的脸，最后落在三叔公绝望的脸上，落在堂弟林栋那强自镇定却难掩青涩恐惧的脸上。
不能慌！他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肃静！”林枫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嘈杂声为之一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林枫举起手中的羊皮地图，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众人：“没错！这地图上，确实有先人留下的警示！‘噬骨之径，十去九不还’！”
他直接承认了最坏的情况，反而让一些准备听安抚话语的人愣住了。
“这告诉我们，前面的路，很难！非常难！难到可能会让我们中的很多人，永远留在这座山里！”林枫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没有任何粉饰，“但是！”
他话锋一转，音量提高：“这难道比回到青峰镇，被朝廷和海沙帮像杀鸡一样宰掉更难吗？这难道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平原上被追兵撵上，全军覆没更难吗？”
两个反问，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回答我！”林枫目光灼灼，“是愿意进山，搏那‘十去一还’的一线生机！还是愿意回头，或者流落荒野，去面对那十死无生的绝境！”
人群沉默着，但眼神开始有了变化。绝望之中，一丝微弱的、名为“挣扎”的火苗，被点燃了。
“我们没有了退路！”林枫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从离开青峰镇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只有向前！这黑风山，它要吃人，我们就要崩掉它的牙！这噬骨之径，它要留下九成人的性命，我们就要做那活着走出来的一成！”
他指着前方那如同巨兽大口般的山脉入口，声音激昂起来：“山再高，也有顶！路再险，也有尽头！而我们林家人，血脉还未绝！斗志还未熄！”
“我知道大家很累，很怕，我也一样！”他的声音稍稍放缓，带上了一丝情感，“但看看你们身边的人！他们是你的父母，你的妻儿，你的兄弟姊妹！如果我们倒下了，他们怎么办？”
“拿起你们的勇气！握紧你们手中的武器！信任你身边的族人！”林枫的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欲要刺破这沉暮的天空，“这黑风山，就是我们林家涅盘重生的第一道火！闯过去，天高海阔！闯不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决绝：“那就让我们林家人的骨头，铺在这条路上，告诉后来者，我们战斗过，从未屈服！”
“现在，告诉我！”林枫举起拳头，“是进，还是退？！”
短暂的死寂之后。
“进！！！”
林栋第一个红着眼睛，嘶声怒吼，手中的柴刀狠狠劈向身边的岩石，溅起一溜火星。
“进！进！进！”
像是被点燃的干柴，求生的欲望、骨子里不屈的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出来。男人们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妇孺们也擦干了眼泪，紧紧抱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呐喊。
声音汇聚在一起，虽然依旧带着沙哑和疲惫，却仿佛拥有了一种冲破暮霭的力量，撞向前方的黑风山脉，激起隐隐的回声。
三叔公看着身边如同标枪般挺立的林枫，老眼中混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带着一种悲壮的欣慰。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抓住林枫的胳膊，仿佛要从这年轻的躯体里，汲取最后的力量。
林枫感受着身后如同实质般的信念力量，心中稍稍安定。但他看向那愈发幽暗、仿佛张开巨口的山脉，目光深处的那抹凝重，丝毫未减。
豪言壮语可以提振士气，但残酷的现实，仍需面对。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原地休整！检查行装，分配食水！明日拂晓，进山！”林枫下达了命令。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这一次，虽然依旧疲惫，但动作却多了几分坚决和秩序。
夜色，如同墨汁般彻底染透了天空。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黑风山脉的轮廓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狰狞。山风穿过嶙峋的石隙，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
远远地，从山脉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划破寂静的夜空，久久回荡。
林枫站在营地的边缘，值守的族人点燃的篝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他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份羊皮地图。
“噬骨之径……”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那就看看，究竟是谁，噬谁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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