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
夜。
自曹吉祥断尾求生那日已度过三天。
京城表面风平浪静。
那份搅动风云的《大明日报》依旧每日出刊,只是言辞收敛了。
不再指名道姓。
转而刊登些格物院的新奇发明和边关趣闻。
但谁都门儿清,平静的水面下,是能把人撕碎的暗流。
东宫,演武场。
月光泼下来,给冰冷的铁器镀上了一层白霜。
“咻!咻!咻!”
三声破空。
快得像一声。
不远处,三块厚木靶子应声炸开,木屑纷飞。
每一块木板的正中心,都死死钉着一支三棱箭矢,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郭勇放下手里的新式连弩,黝黑的脸膛上全是激动。
“殿下,这玩意儿,太带劲了!”
他摸着乌沉的弩身,动作温柔。
“寻常的弓弩,射一箭再上弦,工夫都够敌人冲到跟前了。这连弩三发连射,三个人就是九支箭,能瞬间泼出一片箭雨!李泰先生真乃神人!”
朱见济站在他身后。
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
他没有看那碎裂的靶子,而是盯着那二十名手持连弩身穿黑色劲装的东宫卫士。
在郭勇的操练下,他们三人一组,进退有据,眼里的散漫气没了,换上一种刀尖般的锋利。
“兵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朱见济淡淡开口。
“新式兵器配上三三制战术,才是我要的。我东宫卫,人数不必多,但每一个,都要能以一当十。”
这是他给郭勇定下的练兵法子。
他很明白,真正的决战,不会在千军万马的沙场。
而在宫城之内。
就在方寸之间。
他需要的不是大军团,而是一把能瞬间洞穿敌人心脏的手术刀。
“殿下放心!”
郭勇一抱拳,甲胄发出闷响。
“这二十个兄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末将敢打包票,就是对上同等数量的锦衣卫,也绝不落下风!”
朱见济点了下头,脸上的神情却没松快。
“光是能打,还不够。他们见过的血,太少了。”
他的话音刚落,小禄子一阵风的从外面跑进来。
到了跟前才把脚步放轻,可眉眼间的急色藏不住。
“殿下,刚来的消息。”
小禄子凑到朱见济耳边,声音压的极低。
“武清侯石亨,今晚在京郊的别院里大宴宾客。”
“宴客?”
朱见济眉梢动了动。
“这个节骨眼上,他请的都是什么客?”
“都是他安插在京营的心腹将领,还有几个。。。几个瞧着不像善茬的江湖人。”
小禄去顿了顿。
“奴婢的人在外头打探,发现别院里外三层,守卫森严,扮成家丁仆役的护卫,比赴宴的宾客还多!奴婢怀疑。。。里头还有无生教的人!”
空气瞬间冻住了。
郭勇脸上的兴奋劲儿没了,换上一脸煞气。
京郊别院。
大宴宾客。
军中将领。
江湖人物。
无生教。。。
这几个词凑一块,傻子都晓得不是好事。
“这老小子,看来是真急了。”
朱见济冷笑一声。
曹吉祥被削权,跟于谦的联姻又断了他拉拢文官的念想。
现在,石亨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这宴会,那是什么宴会。
分明就是一场谋逆前的战前动员!
“殿下,末将愿带一队人马,冲进去把这帮反贼全给剁了!”
郭勇按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行。”
朱见济果断否了。
“名不正言不顺。咱们现在冲进去,就算抓了现行,他们也能反咬一口,说是正常的同僚宴饮,反倒是我们东宫私闯侯爵府邸,意图不轨。舆论战刚打赢,不能就这么送给人家一个把柄。”
“哪。。。哪就这么干看着?”
小禄子急的直跺脚。
“当然不。”
朱见济的唇角扯出一个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弧度。
“他不是要请客吗?那我,就给他送份大礼过去。”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二十名整装待发的东宫卫士身上。
“他在投石问路,看看朝中还有多少人肯跟他。那我,也该扔块石头,探探他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了。”
。。。
京郊,石亨的别院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石亨端着一只硕大的金杯,满面红光的站在主位上。
“诸位兄弟!”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沙场上练就的豪气。
“想当年,咱们跟着太上皇,北征瓦剌,何等风光!如今呢?一个个守着这京城,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座下一个络腮胡子参将一拍桌子,愤愤不平的嚷道。
“侯爷说的是!他娘的,现在朝堂上都是于谦那帮文官说了算!咱们这些拿命换来的军功,倒成了摆设!”
“就是!还有那个九岁的太子爷,毛都没长齐,就敢对咱们的军国大事指手画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句话炸了锅。
一众武将纷纷叫嚷起来,抱怨着对朝局和现状的不满。
角落里的一桌,却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穿青布短衫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正自顾自的吃菜,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是京城燕云镖局的总镖头,赵铁山。
今天被石亨重金请来,说是护卫宴会周全,可他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赵总镖头,怎么不喝酒?”
同桌一个面色蜡黄的黑衣人忽然开口,声音又干又涩。
赵铁山抬眼看他。
这人身上没半点酒气,太阳穴高高鼓起,十指惨白细长,散发着一股子血腥味。
无生教的人。
“冯坛主客气。”
赵铁山放下筷子,抱了抱拳。
“我们走镖的,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喝酒容易误事,习惯了。”
那冯坛主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一双眼在全场来回的扫。
赵铁山心里愈发不安。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全场。
那些看似忙碌的家丁,走路步法沉稳,下盘扎实,眼神四处乱瞟,全是练家子。
院墙的阴影里,还藏着不少暗哨。
这哪是宴会,分明就是个龙潭虎穴。
石亨这是要干什么?
造反吗?
赵铁山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酒水在杯中晃出一圈圈的波纹。
他燕云镖局只认钱不认人,可没兴趣掺和到这种诛九族的烂帐里。
今晚这趟镖,烫手得很。
就在他琢磨着怎么脱身时,石亨已然把火烧到了最高。
“兄弟们!”
石亨高举金杯。
“当今皇上重文轻武,太子年幼,奸臣当道!我等武人在不为自己争一番前程,将来恐怕连口汤都喝不上!我石某不才,愿与诸位共谋大事,拨乱反正,迎回太上皇!届时,人人皆有封侯之赏!”
“迎回太上皇!”
“迎回太上皇!”
宴客厅内,被酒精和野心烧昏了头的武将们纷纷起身,振臂高呼。
赵铁山的脸色,一下变得跟桌上的死鱼一样白。
完了。
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今天,怕是走不出这个院子了。
而此刻,别院之外,二十道黑色的影子,贴着高高的院墙,无声的靠近。
就在他们行动的同时,东宫的书房里,灯火依旧。
朱见济铺开一张京城防卫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关键地点。
【图片.jpg】
他的面前,站着满脸肃杀的郭勇。
“都记清了?”
朱见济的手指,点在了石亨别院的位置上。
“记清了。”
郭勇沉声回答。
“好。”
朱见济抬起头,眼里光芒慑人。
“我再重复一遍。你,郭勇,率东宫卫精锐二十人,携带新式连弩及李泰新制的迷烟弹,立刻出发,潜入石亨别院。”
他站起身,走到郭勇面前,替他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甲。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冲杀,是侦察。我要知道,今晚赴宴的核心人物都有谁,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越详细越好。如果有机会。。。”
朱见济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活捉一个知道内情的舌头回来。”
“舌头?”
“对,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人。”
朱见济拍了拍郭勇的肩膀。
“你们是我的眼睛和耳朵,也是我的第一把刀。让我看看,你们的刀,到底快不快。”
郭勇单膝跪地,声音砸在地上。
“殿下,末将此去,若不能完成任务,便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头。”
朱见济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我完完整整的回来。”
郭勇心里一热,一股暖流冲遍全身。
“末将。。。遵命!”
他重重叩首,随即起身,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小禄子还是不放心。
“殿下,就让他们二十个人去,万一。。。”
“没有万一。”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一把藏在暗处的手术刀,远比一千把挥舞在明处的砍刀更有用。”
夜,更深了。
二十只披着夜色的猎鹰,悄然张开了它们的利爪。
扑向那场血色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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