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坊市边缘那条通往纸铺的幽深巷道尽头,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像是沉重的麻袋砸在门板上,紧接着是“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院门竟被一股巨力撞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踉踉跄跄的黑影,几乎是滚着跌入院内,浓郁的血腥与焦糊味瞬间冲散了院中淡雅的纸墨香。
陈九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将身子压得更低,透过门缝死死盯住院中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女人。
她一身夜行衣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左半边身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烈火燎过,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水泡和龟裂的伤口。
最致命的,是她右肩胛骨处,赫然插着一枚三寸长的银色飞镖,镖尾呈莲花状,镖身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字,正散发着一股纯正祥和却又霸道无比的气息,死死镇压着她体内奔腾的邪异力量。
正是那枚飞镖,让她每动一下都痛彻心扉,鲜血顺着她垂落的指尖,“滴答、滴答”地坠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院中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根须之上。
“此地……香火净邪……可暂避……”凤清漪牙关紧咬,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身子一软,彻底昏厥过去。
陈九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脑海中如惊雷炸响,瞬间闪过一个流传于修行界禁忌传说中的词汇——九幽玄体!
传闻此体质乃阴邪之气的极致凝聚,天生的修炼炉鼎,对妖魔邪祟而言,是足以令其一步登天的大补之物;而对于正道修士来说,则是必须铲除的移动邪源。
此体质的拥有者,一生都将被无休止地追杀,沾之即死,触之即祸!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陈九暗骂一声,额角青筋暴跳。
这女人分明是知道他这纸铺常年受坊市香火愿力庇护,能隔绝大部分追踪秘术,才选择此地避祸!
可她难道不知道,将这滔天大祸引来,会把一个凡人纸铺搅得粉身碎骨吗?
不行,必须立刻把她扔出去!
在她身后的追兵赶到之前,撇清一切关系!
陈九打定主意,猛地推开屋门,一个箭步冲到凤清漪身边,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衣角。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布料,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自地底深处响起,整个院落的地面都为之轻轻一颤。
那棵被凤清漪鲜血浇灌的老槐树,猛然间剧烈震颤起来,粗糙的树皮上,竟毫无征兆地裂开两道缝隙,从中透出两点幽深而苍老的绿光,宛如一双刚刚苏醒的眼睛!
“此血……染我根脉……便是我族……血亲!”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低吼直接在陈九的脑海中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那声音并非来自空气,而是源于脚下每一寸土地,源于这棵与纸铺相伴百年的槐翁之灵!
话音未落,只听“锵!锵!锵!”数声清越的剑鸣自地底迸发,穿金裂石。
七道模糊不清的剑魂虚影从槐树周围的土地中冲天而起,环绕着整个小院急速盘旋,剑气纵横交错,瞬间结成一座古朴而森然的护院剑阵,将整个纸铺笼罩其中!
凌厉的剑意直冲云霄,仿佛在向所有窥探者宣告此地的主权。
陈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完了!
槐翁认亲,剑阵自启!
这下别说把人扔出去,他自己都成了笼中之鸟,彻底被卷入了这摊浑水之中!
他头皮阵阵发麻,知道今夜之事,已无法善了。
短暂的惊骇过后,陈九他当机立断,对着屋内低喝一声:“墨生!白蹄!”
一道瘦小的黑影从后屋画室中闪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手里还捏着一支狼毫笔。
另一边,一只通体雪白、头顶长着一撮呆毛的异兽“咕噜”一声,从一堆废纸里钻了出来,正是白蹄。
“先生!”
“以朱砂混墨,在四方屋檐下,连书三道‘隐息符’,快!”陈九的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墨生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取来朱砂,笔走龙蛇,一道道繁复的符文在他笔下迅速成型,散发出淡淡的灵力波动。
“白蹄,这个吞了!”陈九又反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枚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星光的丹丸,直接弹入白蹄口中。
白蹄嚼了两下,双眼顿时亮起璀璨的星芒,四蹄之下隐有星光流转,这是准备随时发动天赋神通“引星遁”逃命!
做完这一切,陈九自己则冲入后屋,从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最底层翻出一本破旧的《手札》。
他飞速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幅晦涩难懂的残图,图旁龙飞凤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纸人替身术”。
他不再犹豫,抄起一旁的竹篾、纸钱、糯米浆,双手翻飞,快如幻影。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一个与地上凤清漪有着七分相似的纸人偶便已成型。
他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珠点在纸偶眉心,那纸偶竟瞬间活了过来,散发出与凤清漪如出一辙的微弱血气。
陈九将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院中,伪装成一具“已死之躯”。
万事俱备,只待来客。
三更时分,夜空中那轮血月越发妖异,坊市上空原本宁静的夜幕,突然被三道璀璨的金光撕裂!
破空声骤然而至,三道身影悬停在纸铺上空。
为首之人身着月白僧袍,面容悲悯,周身佛光缭绕,宛如降世金刚,正是玄阳子。
他身后,两名金丹后期的修士分立左右,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
玄阳子低头俯瞰着下方被剑阵笼罩的小院,目光落在那个“死去”的纸偶身上,口中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叹:“师妹,你执迷不悟,宁随魔影而不归宗门,污我正道清誉。今日,为兄便以这雷霆手段,全你最后的清白,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手上动作却毫不留情,右手并指成剑,对着下方轻轻一挥!
一道碗口粗细的金色光柱从天而降,裹挟着净化万物的佛门威能,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院中的纸偶之上!
“轰!”
纸偶连一丝抵抗都未能做出,便在金光中瞬间化为飞灰,连带着周围的地面都被烧灼出一个焦黑的大坑。
然而,预想中那九幽玄体死后应有的冲天血气,却连半分都未曾出现。
“嗯?”玄阳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正欲放出神识仔细探查,忽觉脚下的大地传来一股刺骨的冰寒!
“何方鼠辈,敢动我血亲!”
槐翁苍老的怒吼响彻夜空!
下一刻,无数条碗口粗的槐树根须如同蛰伏的怒龙,猛地破土而出!
这些根须表面覆盖着一层暗金色的纹路,坚逾精钢,带着撕裂一切的威势,化作千百条狂舞的龙藤,铺天盖地地缠向空中的三人!
其中一道根须最为迅猛,如同一杆漆黑的夺命长枪,悄无声息地直刺玄阳子咽喉!
“哼,米粒之珠!”玄阳子冷哼一声,反手拔剑,一道恢宏的剑光斩下,精准地将那根须斩为两段。
然而,就在根须断裂的瞬间,断口处却猛地炸开一枚璀璨的剑意符印!
一道古老、霸道、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厄运的恐怖剑意轰然爆发!
玄阳子脸色剧变,只觉一股死亡的威胁迎面扑来,仓促间以佛光护体,身形暴退三丈,这才堪堪避开那道剑意的核心。
他看着下方那棵枝叶狂舞的老槐树,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上古‘斩厄剑诀’?!此地……此地怎会有剑冢遗脉?!”
屋檐下,躲在暗处的陈九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本想坐山观虎斗,看着这两方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寻机脱身。
可就在此时,身旁的墨生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焦急惊呼道:“先生!你看槐翁!它的灵性正在飞速流失!它在用自己的本源之力,强行镇压血月对那女人的感应!”
陈九闻言望去,果然,那原本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此刻树干上已经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翠绿的枝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凋零。
他明白了,槐翁不仅在御敌,更是在救人!
可它终究只是此地香火愿力催生出的地灵,面对玄阳子这等级别的强者和天上那轮诡异的血月,它的本源又能支撑多久?
一旦槐翁倒下,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
“救一人是祸,不救也是祸……”陈九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声喃喃自语,
“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把我当成这局中的‘执灯者’……”
“那就……先借你们的命,来续我的道!”
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犹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与决然。
他悄无声息地从怀中取出一盏新糊好的六角纸灯,灯身洁白,未着一墨。
他指尖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轻轻点亮了灯芯。
刹那间,幽蓝色的灯火映照出他深邃如渊的眼眸,那眸光,仿佛能吞噬今夜所有的光。
这一夜,他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
院外半空中,玄阳子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被戏耍和挑衅的无边怒火。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棵灵气不断衰弱却依旧死战不退的老槐树,周身的佛光由祥和的金色,渐渐染上了一层暴戾的赤红。
磅礴的威压如山岳般降下,空气都为之凝固,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之中,一柄由精纯佛元凝聚而成的赤金佛刃,正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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