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的阳光透过购物中心巨大的玻璃穹顶，被切割成无数晃眼的光斑，瀑布般倾泻下来，洒在熙熙攘攘的中庭。
空气里混合着昂贵香水的前调、快餐区飘来的油炸食物气味、爆米花过分的甜腻，以及无数人体散发的、闷热潮湿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
七鱼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紧紧跟在苏婉清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滚烫沙地的水珠，随时会被这喧嚣燥热的环境蒸发殆尽。
周围嘈杂的、如同潮水般起伏的人声、各家店铺里震耳欲聋的促销音乐、还有擦肩而过的人们那或随意或探究的目光，都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上，让她只想立刻缩回那个阴暗、安静、可以独自腐烂的出租屋壳里。
苏婉清却像一艘装备精良的破冰船，在拥挤黏稠的人潮中精准而从容地开辟出一条安静的航道。
她今天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浅蓝色修身牛仔裤，脚下是一双干净的小白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她步履从容，目标明确，对周围琳琅满目的店铺和投射过来的欣赏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一家装修风格极简、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主打中性基础款的店铺。
店里的音乐轻柔得像背景噪音，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恰到好处地照亮每一件衣物，衣架整齐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你自己随便看看，有没有觉得顺眼，或者穿着感觉舒服的。”苏婉清语气平淡地交代了一句，但她的目光已经像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一排排衣架。
她的手指掠过几件挂着的上衣，最后停在一件米白色的圆领纯棉t恤上，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厚实，有一定垂感。
接着，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条浅蓝色的、水洗效果自然的直筒牛仔裤，裤线笔挺。想了想，她又从旁边的开放式货架上，取下一件蓝白细条纹的、材质轻薄的宽松衬衫式外套。
她把这三件衣物叠在一起，递给身后几乎要缩成一团的七鱼，语气不容置疑，“先试试这套。你的骨架小，尺码拿S应该可以。”
七鱼接过那摞散发着崭新纺织物气味的衣服，指尖触碰到柔软亲肤的棉质面料，心里却像抱着一团满是尖刺的荆棘。
她死死地低着头，几乎要把下巴戳进锁骨里，快步走向角落那排用深灰色帘子隔开的试衣间，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她拉开一个空着的门帘，像受惊的鼹鼠一样闪身进去，迅速拉好厚重的帘子，落下那个小小的金属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才仿佛获得了片刻的安全。
试衣间里很狭小，四面都是冰冷清晰的镜子，从各个角度映照出她惊慌失措的身影。
头顶的射灯散发出明亮到近乎残酷的光线，将她从头到脚照得无所遁形，连毛孔都清晰可见。
七鱼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新衣服散发出工业染剂和柔顺剂混合的、陌生的气味。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宽大、灰暗、如同麻袋般的运动外套、连帽衫的帽子几乎遮住半张脸、眼神惶恐的自己，活脱脱一个误入繁华之地、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幽灵。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反复捏着运动服冰凉坚硬的金属拉链头，都要将那拉链头给刨变形了。
最后，她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终于下定了某种悲壮决心，猛地一下拉开了拉链，金属齿链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她脱掉了那件厚重的外套，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盔甲。
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松懈了的旧t恤，也同样大了不止一号，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她咬紧牙关，把这件最后的屏障也脱了下来，微凉的空气瞬间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
当那件米白色的、修身剪裁的t恤从头顶套下，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缓缓滑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的包裹感瞬间笼罩了她。
衣服的肩线正好严丝合缝地卡在她肩膀的转折处，袖长恰到好处地落在手腕上方。
腰身那里有了微妙的收拢，清晰地勾勒出她不再平坦、甚至有了微弱起伏的腰线和髋部曲线。
最让她无法忽视、心跳骤停的是胸口——棉质面料妥帖地覆盖着，不再空荡，而是被微微撑起一个清晰可见的、柔软的弧度。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身形单薄、曲线初显、带着一种陌生柔美气息的人影，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这……太明显了。这根本就是……女孩子的身体样子。
镜子里的影像，与脑海中那个穿着宽松篮球服、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少年形象，形成了残酷的割裂。
她慌乱地、几乎是逃避般地抓起那条浅蓝色牛仔裤，匆忙套上。
直筒的版型修饰了腿型，让她的双腿看起来笔直修长了许多，不再像以前穿那些肥硕运动裤时那样显得臃肿拖沓、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最后，她抓起那件蓝白细条纹的衬衫外套，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披在外面，没有扣扣子，只是随意地敞开着。
外套的宽松感和直线条设计，稍微中和了里面t恤的贴身效果，增添了一丝随性、模糊性别的中性气息，让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终于稍微、极其微弱地放松了一点点缝隙。
她对着镜子，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胸口在那件合身的米白色t恤下清晰地起伏。终于，她鼓起残存的全部勇气，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摸索着拉开了试衣间厚重的门帘，像个第一次登台的蹩脚演员，僵硬地挪了出去。
苏婉清就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正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衣架上一条米色的连衣裙的吊牌。
听到身后帘子响动，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七鱼身上，像最严格的评委，从上到下，冷静地、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她的视线在七鱼终于被正确定位的肩线、被勾勒出的腰身、以及被直筒裤修饰过的腿部线条上分别停留了片刻，然后，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还可以。比之前那身像样点。转一圈我看看。”
七鱼感觉自己像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僵硬地、动作极其不协调地，在原地缓慢地转了一个完整的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陌生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的感觉，每一寸接触都无比清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改变。
“肩膀打开，自然下沉，别总是下意识地含着胸，像只受惊的鸵鸟。”苏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教练般的指导意味。
七鱼下意识地、有些艰难地挺了挺一直佝偻着的背，感觉胸腔似乎打开了些，呼吸也顺畅了一点，但那种暴露在外的感觉也更强烈了。
苏婉清不再看她，转向旁边一直保持着标准微笑、耐心等候的女店员，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就身上这套要了。同款这个t恤，黑色和灰色，S码，各拿一件。这条牛仔裤，深蓝色同款，也拿一条S码。”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然后，她顿了顿，侧过身，向七鱼靠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但确保在场的两人都能听清，“另外，”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七鱼瞬间煞白的脸上，“麻烦拿几件基础款的、舒适为主的……内衣，给她测量一下准确尺寸。”
她看向七鱼，眼神里没有任何戏谑或尴尬，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和冷静，“这个必须买。是基础需求。除非你想一直……空着或者用不合适的布料勉强应付出门，那样不仅不舒服，动作起来更容易显得别扭，反而引人注意。”
“内衣”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精准地击中了七鱼！
她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像被扔进了沸水，血液疯狂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几乎想立刻尖叫着冲回那个狭小的试衣间，把自己重新埋进那堆宽大、能掩盖一切的旧衣服里，永远不要出来。
但苏婉清的目光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把她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玩笑，没有一丝尴尬，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式的冷静，这种冷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女店员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脸上职业性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依旧温和：“好的，请稍等。”她很快拿来一个黄色的软尺，态度专业而自然。“小姐，请放松站直，我帮您量一下胸围和下胸围，这样才能选到最合适的尺码。”
“小姐”这个称呼像又一记重锤。
七鱼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当那根冰凉的、带着标度的软尺绕过她的胸口上方时，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她死死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极度的羞耻和紧张而剧烈颤抖着，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煎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软尺轻微的拉扯和收紧，店员用专业而平静的语调报出两个数字，苏婉清就站在一旁，冷静地拿出手机备忘录记下。
屈辱感、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还有一种巨大的、命运被强行扭转的荒谬感，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头顶浇下，将她彻底淹没、凝固。
她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赤裸、如此被迫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无可挽回地背离了过去的轨道，奔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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