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州海峡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块浸透了凉水的灰布,蒙在海面上,连初升的太阳也只能在其后透出一团模糊昏黄的光晕。湿冷的雾气缠绕着“定海号”高耸的楼船舰体,凝结成水珠,从船舷两侧狰狞的海兽浮雕眼窝处滑落,仿佛这些木雕的巨兽也在为这压抑的天气淌下冷汗。
赵屹按着腰间横刀的刀柄,立在“定海号”最高一层的飞庐甲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身上的甲胄同样挂满了细密的水珠,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内衬传来,让他因连日紧张巡弋而有些疲惫的精神保持着必要的清醒。脚下这艘巨舰,是东赵海疆力量的象征,文王赵桓力排众议、倾注国力打造的镇海利器,此刻在雾中静默,如同蛰伏于巢穴的巨兽。但赵屹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海域之下,暗流汹涌。星州周边那些喂不饱的豺狼,还有他们背后若隐若现的爪哇影子,绝不会放过任何试探的机会。
“各舰信号,联络可还通畅?”赵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副将的耳中。
“回将军,号灯、旗号、哨音,三层传讯,皆已反复查验。雾大,但我军阵型紧凑,应答无误。”副将沉声回应,语气中带着惯有的谨慎。
赵屹“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蒙。能见度不足百米,视野极差,这对依赖舰船体量和远程火力的东赵舰队而言,是极大的劣势。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但深入海峡巡弋,展示存在,是文王的命令,也是应对近期愈发猖獗的骚扰不得不为之举。他只能将队形收得更紧,像一只握紧的拳头,随时准备砸向任何敢于扑上来的敌人。
时间在湿重的雾气中一点点流逝,只有海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以及各舰之间为了保持联络而间歇响起的、沉闷的锣声和尖锐的哨音,打破这死寂般的宁静。
突然,一阵异样的、密集如雨点敲打芭蕉叶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起初极细微,迅速变得清晰可闻。
“敌袭!左舷!大量小型快船!”了望塔上,哨兵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用尽全力而变得嘶哑尖锐,几乎破音。
几乎在哨音落下的同时,左前方的浓雾被猛地撕开!数以百计的狭长的独木战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破浪而出!这些船只体型狭小,仅在船首船尾立着简陋的挡板,船上挤满了赤膊、纹身、头插羽毛的爪哇水军战士,他们发出野性的嚎叫,挥舞着淬毒的吹箭、弓弩和用于攀爬的铁爪绳索。他们的船速快得惊人,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无数白色尾迹,直扑东赵舰队相对笨重的侧翼。
“稳住!各舰按丙字预案,交替掩护,向后缓退!弓弩手,三轮速射,阻敌靠近!拍杆准备!”赵屹的声音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混乱,通过旗号与传令兵,迅速下达。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头脑却异常冷静。果然来了,而且是以这种最擅长乱战的方式。
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东赵舰队的楼船和艨艟上泼洒出去,带着凄厉的呼啸声落入快船群中。不断有爪哇战士中箭落水,或被巨大的拍杆凌空砸碎小船,但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攻势太过疯狂。更多的独木舟凭借灵巧,穿透箭雨,狠狠撞在东赵舰船的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铁爪抛了上来,勾住船舷,矫健的爪哇士兵口衔短刀,沿着绳索便开始向上攀爬。接舷跳帮战在几处外围舰船上瞬间爆发,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定海号”侧舷也遭到了冲击,船身传来轻微的震动。赵屹能看到下方那些充满野性的面孔,闻到随风飘来的、混合着海水腥气和某种植物腥臊的气味。他拔出横刀,一刀斩断一根飞上甲板的铁爪绳索,对身旁的传令官厉声道:“告诉‘镇远’、‘靖海’,让他们再支撑一刻!且战且退,把通往鹰嘴涧的水路给我让出来!”
命令被迅速执行。东赵舰队整体开始向后移动,阵型保持得还算完整,但外围的接战越发激烈,已有两艘较小的艨艟被数量绝对优势的敌人完全缠住,船上白刃闪烁,显然陷入了苦战。这种“败退”的姿态,无疑进一步刺激了爪哇人,他们的嚎叫声更加高亢,攻势也越发狂猛,死死咬住后撤的东赵舰队,向着海峡内部,那片雾气似乎更浓的区域涌去。
“将军,鹰嘴涧入口已过,大部敌船已被引入水道!”副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紧张。
赵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猛地挥手:“落闸!升起火龙旗!各舰按预定方位,炮口向左,目标,水道中心,覆盖轰击!”
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连锁的涟漪。“定海号”主桅顶端,一面赤红色的龙旗在雾气中奋力升起,虽然色泽被水汽浸染得有些暗淡,但那翻腾的龙形依旧醒目。同时,舰队尾部,两艘特意留在最后的楼船横过船身,将特制的、布满铁刺的沉重拦江索沉入水中,彻底封死了退路。
也就在这一刻,弥漫在海峡内的浓雾,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开始缓缓流转、变薄。阳光挣扎着透下几缕,恰好照亮了下方狭窄、挤满了疯狂敌船的水道。
“定海号”巨大的侧舷炮窗在同一时间被从内部猛地推开,一门门擦拭得锃亮的青铜火炮伸出了狰狞的炮口。不仅仅是“定海号”,所有进入预定位置的东赵战舰,无论是高大的楼船还是稍小的海鹘船,它们的侧舷都探出了死亡的獠牙。
赵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下方那些挤作一团、因为退路突然被断而出现些许混乱的爪哇战船上。他看到了一艘体型稍大、装饰着更多羽毛和骷髅的独木舟,舟上那个头戴高高羽冠、身披猩红斗篷的粗壮身影,正挥舞着手中的长矛,似乎在大声呼喝,试图重新组织阵型。
就是现在!
“放!”赵屹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响在飞庐甲板上。
“轰——!!!”
第一声炮响来自“定海号”,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星州海峡的水面都在颤抖!数十艘东赵战舰,一侧船舷的火炮次第喷吐出炽烈的火舌,浓白的硝烟如同巨兽喷出的吐息,瞬间弥漫开来,将舰队的轮廓都模糊了。
沉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划破空气,带着毁灭的力量砸入密集的敌船群中。木屑、血肉、破碎的船体残骸,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冲天而起!一枚炮弹甚至直接命中了那艘挂着羽冠统帅的船只附近,溅起的巨大水柱将其掀得剧烈摇晃。
第一轮炮击的硝烟还未散去,更令人心悸的尖啸声破空而来。
那是火箭。
特制的、绑缚着浸油麻絮和火药包的弩炮用巨箭,以及士兵们用强弓射出的、箭头经过特殊处理的鸣镝火箭,如同漫天飞火流星,拖着黑烟与尾焰,划过一道道死亡的弧线,覆盖了整个爪哇水军头顶的天空。
“噗嗤!”“轰!”
火箭扎入木质船体,引燃了涂满船身的、易于燃烧的油脂和树脂。几乎是眨眼之间,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球在水道上炸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独木舟本身干燥的木材,船上的帆布、绳索,以及战士身上涂抹的油彩,都成了极佳的燃料。
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前一刻还在奋力划桨、试图靠近攀爬的爪哇水军,下一刻就被翻滚的火焰吞噬,变成一个个惨叫着四处乱窜的火人。他们惊恐地跳入海中,但海面上也漂浮着燃烧的油脂,火焰在水面跳跃、蔓延,将大片海域变成了沸腾的火海。浓烟滚滚,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垂死的哀嚎,直冲云霄,连“定海号”甲板上的赵屹等人都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炼狱。眼前的景象,只能用炼狱来形容。
狭窄的鹰嘴涧水道,此刻成了完美的战场。挤在一起的爪哇战船互相碰撞,倾覆,燃烧,毫无转圜余地。东赵舰队冷静地停留在火场边缘的安全距离,偶尔用弓弩点射那些侥幸冲出火海、试图泅渡靠近的零星敌人。炮击已经停止,因为不再需要。毁灭的乐章已由火炮奏响序曲,而火焰正自行完成最终的毁灭合唱。
赵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挂着羽冠的指挥船。它已经彻底被火焰包围,船身倾斜,正在缓缓下沉。那个身披猩红斗篷的粗壮身影,站在熊熊燃烧的船头,扔掉了手中的长矛,摘下了那顶象征着权力和勇武的高耸羽冠,奋力掷入火中。他张开双臂,仰头向着被浓烟遮蔽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不甘,甚至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非人般的长嚎。然后,在周围一片爆裂的火光和凄厉的惨叫声中,他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片燃烧的海水,猩红的斗篷在火焰上方一闪,便被翻滚的黑烟和烈焰彻底吞没。
海风卷着热浪和硝烟吹过“定海号”的甲板,拂动赵屹的战袍。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冷峻。他俯瞰着下方这片由他亲手造就的人间地狱,声音平静无波,对身旁同样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副将下令:
“清理战场。能救的……捞起来几个活口。其余,不必管了。”
副将猛地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咙里的不适,抱拳躬身:“遵令!”
赵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依旧在熊熊燃烧的海域,转身,走下飞庐甲板。他的步伐稳定,背脊挺直,如同脚下这艘历经风暴洗礼、依旧巍然不动的“定海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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