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刘莉几乎没合眼。桌上摊着爸借来的两本书，旁边还放着个小本子，记满了带时代味儿的政治题——不光要把机械知识摸透，连答题的口气都得琢磨明白，不能露半点破绽。
高中物理里的力学、运动学知识她翻来覆去看，《机械工人基础识图》里的三视图、剖视图，连图上标注的老厂子常用说法都记牢了，就怕跟厂里的“规矩”对不上。那本《钳工工艺学入门》更不敢怠慢，连锉刀怎么握、锯子怎么拉都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好歹有了点谱——虽说没实际碰过机器，但总得知道个大概。
考试当天，天还没亮透，家里就忙活开了。王桂芬煮了俩鸡蛋，蛋壳剥得干干净净；刘卫国早早就去巷口的早点铺排队，买了两根油条，塞到刘莉手里：“吃了，考个好成绩！”
刘莉穿上最整齐的衣服，把准考证和钢笔揣进贴身的兜，听着妈一遍遍叮嘱“东西别落了”，才往红星机械厂走——那可是能让她留在城里的指望。
到了厂门口，刘莉吓了一跳：喇叭里放着欢快的歌，考试的地方围了黑压压一片人，足有两三百，不少家长陪着孩子，脸上不是紧张就是期待。有个穿工装的干部拿着喇叭喊：“不考试的同志往边上让让，别挡着考生进场！”
刘莉按准考证找着考场，教室里摆着老式木桌，桌面坑坑洼洼的。监考的是俩穿工装的干部，脸绷得紧紧的，先念了半天考场纪律，才开始发卷子。
卷子分两部分，文化课和技术常识。语文考词语运用、段落分析，还有篇《红书诗词》的读后感；政治就是答政策理解，刘莉凭着原身的底子，再加上这两天背的题，写得挺顺。
重头戏在技术常识。有杠杆原理、滑轮题，还有“下班离岗前必须做什么”的安全规程，甚至让认扳手、锤子这些工具，最后还有两道三视图选择题。刘莉心里松了口气——这些她都复习到了。她没敢答得太快，字写得工工整整，连识图题都悄悄标了句判断理由，既显露出懂点东西，又不敢太张扬，怕让人觉得一个刚毕业的姑娘家懂这么多不对劲。
交卷时，刘莉瞥见不少人垂头丧气的，卷子空了一大半，心里稍稍定了点。干部又拿着喇叭喊：“明天早上来查成绩，考上的接着复试，别错过了时间！”
一到家，王桂芬就迎上来，手都有点抖：“莉莉，考得咋样？能过不？”
“应该没问题，大多是这两天复习的内容。”刘莉说得肯定，也想让妈放心。
隔天刘莉起得更早，到公告栏时，那儿已经挤满了人，都伸着脖子盼。没一会儿，俩干部抬着张红纸过来，“啪”地贴在墙上——是复试名单！人群一下子挤成一团，刘莉根本凑不上去。
“别挤别挤！我给大伙儿念一遍，听仔细了！”有个高个子的同志站出来，清了清嗓子，“第一名王华，第二名赵援朝，第三名刘莉，第四名李勇……”
刘莉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确定——别是同名同姓的吧？等名单念完，她赶紧挤进去，一个字一个字找，果然在第三名看见“刘莉”俩字，旁边还写着她的准考证号！她激动地攥着复试通知单，一路小跑回家。
“妈！我过了！复试通知单！”刘莉推开门就喊。
王桂芬一把抢过通知单，虽说不认几个字，还是翻来覆去地摸，嘴里念叨：“这真是复试的单子？没看错？”
刘莉接过单子，指尖有点颤——上面盖着红星机械厂革命委员会的红印，可往下一看，“复试内容：实际实操”，心一下子沉了。她在现代虽下过工厂，可这具身体连锯子都没碰过！
接下来两天，刘家天天响着“吱呀吱呀”的锯木头声。刘莉翻出家里的旧锯子和一块废木头，对着划的线链，手心磨得发红也没停，总算摸出点拉锯的力道。
复试那天，剩下的三十多人先面试。刘莉没慌，大大方方地说：“我想进一线当工人，为建设新社会出份力！”态度积极又实在，干部们点了点头。
面试完，他们被带到一个小车间，空气里满是机油和金属味儿，摆着几台老车床、钻床，还有钳工工作台。一个老师傅背着手站在那儿，脸晒得黝黑，眼神跟刀子似的，穿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往那儿一站就透着威严。
“这是机加工车间的王建国师傅，今天实操由他负责。”带队干部介绍道。
王师傅扫了圈年轻人，开口声音洪亮：“不管你们笔试考了多少分，到了车间，手艺才是真的！今天不考难的，就看你们会不会学、能不能沉下心！”
他拿起一块方铁坯和粗齿锯，演示起来：“站姿稳，用力匀，眼睛盯着线！”动作干脆，锯出的断面平平整整。“每人一块料、一把锯，十分钟，沿着线锯开，开始！”
车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吱啦吱啦”的锯铁声。不少人手忙脚乱，要么姿势别扭，要么锯条卡进缝里，还有的锯得歪歪扭扭。刘莉深吸口气，回忆着王师傅的动作，又想起自己在家练的手感——她力气小，只能靠技巧。沉肩坠肘，眼睛盯着线，手臂带动锯条慢慢拉，刚开始锯条老打滑，手心冒了汗，她赶紧调整节奏，没一会儿就顺了。十分钟到，她虽只锯开一小半，但切口直溜溜的，没跑偏。
王师傅踱着步，路过刘莉时，停下看了两眼，没说话，又往前走了。
接着考锉削。王师傅演示了交叉锉法，让他们把锯过的面锉平一块。刘莉握着锉刀，按师傅教的动作来，手心被锉刀柄磨得火辣辣的，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可她没停——她知道，师傅看的不是锉得多好，是态度认不认真，会不会学。
实操结束，干部说：“结果一会儿贴在大门口，大伙儿去那儿等。”
刘莉跟着人群往门口走，心里紧张的不行。不一会，复试结果出来了，公告栏前又挤满了人，她踮着脚，一行行找——第一排没她，心往下沉了沉；再看第二排，“刘莉”俩字赫然在列！
这些天憋的劲儿一下子全涌上来，眼泪跟着就掉了——总算不用下乡了！就算是临时工，也能留在城里了！
她几乎是跑回家的，进门就喊：“爸！妈！我考上了！红星机械厂要我了！”
刘卫国一听，眼圈都红了，手有点抖：“好！好！晚上去国营饭店买个肉菜，咱庆祝庆祝！”王桂芬拉着女儿的手，又哭又笑：“留下了！我闺女留下了！不用去乡下遭罪了！”
街道的刘主任后来也知道了，看着盖着公章的录取通知，没话说，只能把那张体检表收了回去——刘莉的下乡名额，看来需要再看看其他人了。
一周后是报到的日子。厂里说生产任务重，家不在机械厂家属院的尽量住宿舍，免得耽误干活。刘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被褥、脸盆、搪瓷饭盒，还有几件换洗衣服，再次站在红星机械厂门口时，心里踏实多了——她真成这儿的一员了。
女工宿舍在厂区西北角，四层楼。刘莉被分到三楼七宿舍，推开门，看见靠墙摆着四张上下铺铁架床，中间拼着两张长条桌，上面放着几个搪瓷缸。屋里已经有五六个姑娘了。
“你也是新来的？”一个梳着俩黑亮大辫子的姑娘从上铺探出头，脸圆圆的，透着股精气神。
“嗯，你好，我叫刘莉，机加工车间的临时工。”刘莉笑着打招呼。
“我叫张淑兰，铸造车间的！”那姑娘利落地从上铺跳下来，拉着她往窗边指，“那个上铺还空着，光线好，你快占上！”
刘莉道了谢，开始铺床。张淑兰跟个百灵鸟似的，一会儿问她哪个学校毕业的，一会儿打听她分在哪个师傅手下，还小声提醒：“你可别分到王建国师傅那儿！他手艺最牛，可也最严，听说徒弟都被他训哭过！”
刘莉一边铺床一边应着，心里却琢磨：不管分到哪个师傅手下，都得好好干。现在虽说不用下乡了，但只有早点转正，才算真真正正把根扎在城里——这才是她接下来最该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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