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那片灰白色的影子才从地平线上冒出来。
不是山,是帐篷。几十顶圆顶的毡房,像雨后冒出来的灰白蘑菇,稀稀拉拉散落在一条快要断流的小河湾旁边。空气里飘着羊膻味,还有烧干牛粪饼那股子特有的、焦糊里带点草腥的烟味儿。
可不对。
太静了。
罗成趴在一条被雨水冲出来的浅草沟里,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胸前的皮甲。他眯着眼,看着距离最近的那顶帐篷。
没有狗叫。
草原部落,夜里该有狗守夜,天快亮时更该叫得欢实。可现在,一声都没有。
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没有女人早起挤奶时吆喝牲口的动静。
连帐篷顶上该冒出来的、热腾腾的炊烟,都只有稀稀拉拉几缕,有气无力地飘起来,很快就散在灰蒙蒙的晨光里。
一个老妇人从帐篷里出来了。
穿着褪了色的厚袍子,头发用一块脏布包着。她手里提着个旧木桶,慢吞吞地,朝小河湾走去。
动作很怪。
不是老人那种迟缓,是……僵硬。每一步都迈得很慢,脚抬起来,半天才落下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在梦游。木桶里的水本来就不满,随着她的步子晃出来,洒了一路,在她身后拖出断断续续的湿痕。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走到河边,她弯下腰,把桶往水里摁。
就这个弯腰的动作,后颈的领口往下滑开了一小截。
罗成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截露出来的、干瘦起皱的皮肤上,爬满了东西——蛛网一样的黑色纹路,细密,扭曲,从衣领底下一直蔓延到后脑的发根处。在灰白晨光里,那黑色显得格外刺眼。
“整个部落……”阿晴趴在他旁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都被污染了。”
燕七忽然抬手指向部落西边。
那里有一顶帐篷,比周围的大出一圈,显得格外扎眼。帐篷顶不是普通的圆形,而是尖的,顶上插着七根牦牛尾巴,颜色各不一样,在晨风里软塌塌地垂着。檐角挂满了东西——风干的鹰爪,发黄的狼牙,还有一些认不出的、形状怪异的小骨头,用皮绳串着,被风吹得互相磕碰,发出细碎又沉闷的“咔哒”声。
萨满的帐篷。
“得抓个活的问路。”罗成盯着那顶帐篷,声音很轻,但很硬。他把自己的佩刀解下来,递给旁边的燕一,“你们在这等。我和燕七去。”
燕一接过刀,没说话,只是血红的眼睛看了罗成一眼,点了下头。
罗成和燕七像两条贴着地皮滑行的草原狐狸,从草沟里悄无声息地溜出来,借着帐篷投下的阴影、草垛、还有零星几辆破勒勒车的遮挡,一点点往西边摸。
靠近那顶大帐篷时,燕七突然伸手,按住了罗成的肩膀。
罗成停住,屏住呼吸。
燕七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旁边的泥土上飞快地划了几下。
一个符号。
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三只眼睛——格尔泰的印记。
罗成眼神一凛。
就在这时,帐篷的毡布帘子,“唰”地被从里面掀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钻了出来。
是个老萨满。瘦,瘦得脱了形,像一根披着袍子的干柴。脸上用靛蓝和赭红的油彩涂满了扭曲的纹路,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白森森的,仔细看,是用小孩的指骨磨光了串成的,每节指骨只有指甲盖那么长。
老萨满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走到帐篷后面。那里有个简陋的石头垒成的祭坛,半人高,表面被烟熏火燎得漆黑。
他从怀里掏出个陶土罐子,拔掉塞子,把里面黑乎乎、还在微微抽搐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了祭坛面上。
是心脏。动物的,看大小像是羊的,或者狗。不止一颗,好几颗堆在一起,表面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微微搏动着。
老萨满开始唱歌。
调子古怪极了,嘶哑,尖利,时高时低,完全不成曲调,更像某种野兽垂死的哀鸣。他张开双臂,枯瘦的手指像鸡爪一样张开,对着祭坛比划着扭曲的手势。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周围的地面,竟然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那黑气像是活物,蠕动着,钻进那些还在微微抽搐的心脏里。
心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颜色从暗红变成灰黑,最后“噗”地一声轻响,碎成了一小撮黑色的粉末,被晨风一吹,就散了。
老萨满弯下腰,伸手去拿第二个陶罐。
就在他手指碰到罐口的刹那——
罗成动了。
他从阴影里暴起,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左手从后面猛地捂住老萨满的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右手的骨匕已经冰冷地抵在了他干瘦的喉咙上,刀刃陷进皮肤里半分。
燕七紧随其后,手里几枚早就准备好的、刻着细密符文的骨片,“嗖嗖”飞出,精准地钉在帐篷四周的立柱和地面上。一股无形的波动荡开,将帐篷周围的声音和气息暂时隔绝。
老萨满瘦弱的身躯在罗成手里剧烈挣扎,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但力量悬殊太大。
罗成拖着他,迅速退向帐篷帘子。燕七抢先一步掀开帘子。
罗成拽着老萨满,一步跨了进去。
帐篷里很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油灯,灯芯快要燃尽了,发出微弱昏黄的光。
没有神像。
没有摆放整齐的兽皮法器。
地上,用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血,画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的符阵!线条扭曲交错,覆盖了整个帐篷的地面。
而在符阵的最中央,摆着一颗眼球。
硕大,布满猩红的血丝,瞳孔是诡异的暗金色。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符阵中心,没有依托,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转动着。
当罗成的脸出现在帐篷里的瞬间——
那颗眼球的瞳孔,猛地转向他!
死死地,盯住了他。
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罗成此刻冷峻又警惕的脸。
被罗成捂住嘴、抵着喉咙的老萨满,突然不挣扎了。
他咧开嘴,露出里面被染成黑色的、残缺不全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漏风般的诡异笑声。
声音透过罗成手指的缝隙,含糊不清地钻出来:
“你来了……”
“大祭司……等你很久了……”
罗成心头猛地一沉,骨匕的刀刃又压深半分,几乎要割破皮肤:“格尔泰在狼居胥山哪里?!”
“圣山……底下……”老萨满的眼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翻,眼白越来越多,同时,脖子上的黑色纹路像活了的藤蔓,疯狂地往他脸上蔓延,“血池……通着阴山……龙脉的根……就在那儿……”
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罗成握刀的手腕!指甲又黑又尖,狠狠抠进罗成的皮肉里!
“但你们……进不去的……”老萨满的脸已经完全被黑色纹路覆盖,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像是另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山是活的……它在吃人……”
话音未落——
帐篷外,传来了密集的、沉重的脚步声!
不是几个人。
是几十个!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燕七脸色骤变,一把掀开帘缝往外瞥了一眼,立刻缩回来,急促道:“围过来了!全是部落民!拿着刀叉!”
罗成眼神一厉,再不犹豫,一记手刀狠狠劈在老萨满的后颈上。老萨满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罗成扯过帐篷里一张厚重的羊毛毯,飞快地将符阵中央那颗还在转动的眼球一卷,塞进自己怀里。眼球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滔天恶意的气息猛地钻进身体!几乎同时,怀中的镇龙玺爆发出灼热的白光,与那股寒意激烈对抗!
“撤!”
两人一前一后,撞向帐篷后壁!那毡布不算厚,被两人用肩膀硬生生撞开一道裂口!他们滚出去,落进帐篷后面一条更深的排水草沟里。
几乎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嗤啦”几声,帐篷前面的帘子被数只手粗暴地撕开!几十个眼神空洞、动作僵硬的部落民,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嘴里发出混杂着痛苦与疯狂的野兽般嚎叫!
罗成和燕七在草沟里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百米外燕一等人藏身的土坡冲去!
燕一已经牵着所有人的马等在那里。众人翻身上马,马鞭狠狠抽下!
“驾!”
马队如同离弦之箭,向北边的荒野疯狂奔驰!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地,罗成才敢回头望。
那个死寂部落的上空,不知何时,竟然聚集起一团铅灰色的、沉重得可怕的浓云。云层低低压着,里面隐隐有暗红色的雷光滚动,像巨兽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动。
而那团浓云,正缓缓地、坚定不移地,朝着狼居胥山的方向移动。
就在这时——
罗成怀里,用羊毛毯裹着的那颗眼球,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
隔着毯子和皮甲,都能感觉到那股疯狂的、想要挣脱的力道。毯子缝隙里,渗出一丝粘稠冰冷的液体。
罗成猛地扯开毯子一角。
那颗暗金色的眼球,正死死“盯”着狼居胥山的方向。
瞳孔深处,一行粘稠的、黑红色的血泪,缓缓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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