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远影身后没,前路血途通九幽。
一令既出无归意,父隐深衷子赴仇。
拂晓前,天地间最后一丝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总管府书房里,只燃着一支残烛。火苗微弱,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晕,仿佛随时都会被沉重的黑暗吞噬。
罗成一身戎装,立在书房中央。
玄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是一层长在身上的黑色骨壳。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即将出征的雕塑,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昨夜那声“弑神”的宣言,似乎还在梁间萦绕。右臂的血线在沉寂中隐隐搏动,与怀中匕首传来的刺骨低温形成诡异的共振。一热一冷,像两个心跳在他体内交错。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道程序。
面对罗艺。
烛光映照下,罗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窗外是沉睡的幽州城,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垂死之人的眼眸。
那宽厚的、曾经能扛起整座幽州城的肩膀,此刻显得异常沉重,仿佛压着看不见的山岳。
他会阻拦?还是……
“我必须去阴山。”
罗成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既定事实。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冰封般的冷静。
“龙脉已断,枷锁将崩。”
他条理清晰,字字如铁钉,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坐守幽州,待‘墟’苏醒,所有人都得死。”
他开始串联那些染血的线索。格尔泰那同源的巫术,兄长笔记上绝望的绝笔,羊皮地图上指向葬神谷的血点,匕首不受控制的共鸣,还有校场上燕九挥向同袍的刀锋……
每一个证据,都是一块拼图,拼凑出通往绝望终局的路径。
“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僵硬的背影上,语气斩钉截铁。
“葬神谷是唯一的答案。”
陈述完毕。他闭上嘴,不再多言。
罗艺始终没有回头。
但握着窗棂的手背,青筋一根根暴起,像老树的虬根,死死抠进木头里。书房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罗成能感觉到。
感觉到父亲内心的惊涛骇浪——有秘密被彻底戳破的震动,有对儿子决绝姿态的愤怒,或许……还有一丝深埋的、身为父亲却无力保护的痛苦与无奈。
他没有催促。
只是静静等待。像猎人等待猎物最后的挣扎。
这是他最后的告别。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走。
良久。
久到那支残烛流下最后一滴烛泪,火苗猛地蹿高一下,随即愈发黯淡。
罗艺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威严与沉稳,而是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在疯狂翻涌——痛楚、挣扎、无力,还有一丝……近乎人命的疲惫。
他死死盯着罗成。
目光像是要穿透那身冰冷的玄甲,剥开皮肉,看清儿子此刻灵魂真正的模样。
他看到了罗成眼底不容动摇的决绝,也看到了那隐藏在冰封平静之下,与自己血脉同源的那份偏执与疯狂。
“你……”
罗艺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喉咙。
他似乎想说什么。斥责他的狂妄?劝阻他的冲动?还是嘱托他……保重?
嘴唇嚅动了几下。
最终,所有翻腾的话语都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到极致的叹息,湮灭在唇边。
他猛地抬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烛火剧烈摇曳!
一道黑影,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直射罗成面门!
罗成瞳孔微缩,下意识抬手,精准地接住。
入手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是一块玄铁令牌。通体黝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令牌中央,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补给”二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显然常年被人握在手中。
这是能调动幽州境内所有军需物资的最高令牌。代表着无条件的资源支持,也代表着……一旦动用,便再无回头路。
没有祝福。
没有告别。
甚至连一句“活着回来”都没有。
这块沉甸甸的、冰凉的令牌,就是罗艺全部的态度——一种沉重的、无奈的默许,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近乎残酷的支持。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只有一瞬。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东西:家国责任、无情牺牲、命运弄人的无奈,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走向毁灭的共识。
罗成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直透心底,几乎冻结血液。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
那个曾经如山岳般、为他挡风遮雨的身影,此刻在愈发微弱的晨曦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
他转身。
玄甲摩擦,发出铿锵之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如同敲响赴死的战鼓。
大步离开书房。
没有回头。
这无声的告别,像一把冰冷的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与“家”、与过往温情最后的牵绊。
他彻底接受了作为“活体枷锁”与“弑神者”的命运。义无反顾,踏上了那条注定遍布荆棘、黑暗与血腥的不归路。
当他走出总管府沉重的大门时,第一缕锐利的曙光恰好刺破厚重的云层。
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剑,劈开了沉沉的夜幕,也照亮了校场上那十八个如同自幽冥中走出的骑士身影。
他们肃立在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玄甲吸着光线,幽暗如深渊。眼中血焰在黎明中静静燃烧,等待着最终的号令。
罗成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决绝。
他举起手中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令牌在晨曦中反射出冷硬的光。
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志,穿透清冷的晨雾,清晰地传遍校场:
“出发!”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怀中的骨质匕首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微弱共鸣,而是近乎狂暴的抖动!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无数倍的牵引感,如同一条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锁链,猛地在他灵魂深处绷紧!
锁链的另一端,笔直地指向阴山深处!
仿佛那沉睡的“墟”,已然完全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感知到了这柄钥匙的靠近,并做出了它的……
回应。
那是一种混合着饥饿、期待与无尽恶意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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