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蒸腾的黑气，像有了生命。不再是弥漫，是扭动。如同无数细小的、黑色的蛇，从井口挣扎着钻出，扭曲着升向昏暗的天空。
井下。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声，变了。不再是缓慢的、饱食后的慵懒。变得急促，变得狂躁。
哗啦……咕噜……
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底下那由尸块拼凑的怪物，正不耐烦地翻滚着它臃肿的身躯，随时要撞碎这狭小的井壁，破开那粘稠的黑水，爬出来！
罗成抹了一把脸。手上腥臭的黑水粘腻冰凉，顺着指缝往下滴。
右臂的血线，灼痛难当。像有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烙在骨头上。提醒着他刚才井下的凶险，也躁动地回应着井中那污秽的存在。
他看着那幽深的、仿佛连通着九幽地狱的井口，声音嘶哑，像是被井下的黑水呛坏了喉咙：
“不能让它再生长了。”
等不起。这鬼东西，多存在一刻，就多吞噬一分地脉怨气，多膨胀一圈。到时候，恐怕整个村子，乃至这片山坳，都会被它彻底“消化”掉。
话音未落。
身旁，铁塔般的身影动了。
燕一沉默上前。玄甲上凝结的水珠和之前战斗留下的污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如生铁的光泽。他眼窝中的血光，稳定，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吾等下去。”他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千钧重量。
他顿了顿，血色的目光扫过那躁动不安的井口。
“煞气，可吞它。”
无需更多言语。
眼神交汇间，命令已下达。
燕一抬手。手指点过。
燕五，燕十一，燕十三……以及，方才在龙脉节点就显露出异常躁动的——燕九！
被点到的五人，沉默出列。眼中血光跳跃，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污秽之物的排斥与……渴望？
六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来到井边。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动作。
依次滑入井中。
噗通。噗通。
声音沉闷。竟未激起多大的水花。那粘稠的黑水，像是张开了怀抱，无声地接纳了他们，随即迅速闭合，恢复成那令人不安的、蠕动着的墨色镜面。
罗成屏住呼吸，站在井边。拳头死死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他手中的虎符，在发烫。
不是物理上的热量。是一种意志的共鸣，是连接的桥梁。
他能清晰地“看”到——不，是感知到！
井下！
爆发的激烈冲突！
冰冷、狂暴、带着战场杀伐意志的煞气，与污秽、阴邪、凝聚了无数怨念的死气，如同两头被激怒的远古巨兽，在这狭小逼仄的井底空间内，疯狂地撕咬！吞噬！
井水，不再是翻涌，是沸腾！
像一口被架在幽冥鬼火上疯狂灼烧的大锅！
浓稠的墨液剧烈地翻滚，碰撞！无数破碎的、惨白的尸块，扭曲的、浮肿的肢体，被这股可怕的力量从井底翻腾上来，在黑色的水面上载沉载浮，又迅速被更深、更黑暗的漩涡吞没！
“呃啊啊啊——！”
井外，村子里那些被污染的村民，仿佛感同身受，发出的嚎叫声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痛苦！他们抱着头颅，在地上疯狂打滚，绿色的眼睛光芒乱闪！
整个村庄，仿佛都在这一刻颤抖！
罗成额角青筋跳动。通过虎符传来的反馈，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刺着他的神经。那是一场发生在黑暗水底下的、最原始、最残酷的战争。
时间，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像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
一炷香？或许更短。
井下那剧烈的、仿佛要掀翻井壁的波动，渐渐平息了。
如同暴风雨过后，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翻滚的黑水平复下来，颜色似乎……淡了一点点？
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哗啦！
第一道黑影跃出井口。是燕一。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六道身影，全部归来。
他们沉默地立在井边，浑身 湿漉漉的着更加粘稠、颜色更深的黑水，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气氛，不对。
他们身上的玄甲，似乎变得更加幽暗，仿佛吸收了井底所有的光线。那是吞噬了过多污秽死气后，煞气产生的异变。
而他们眼窝中的血光……
异常炽亮！
像是被泼了油的火，烧得猛烈，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饱食后的餍足。
以及，一丝丝难以控制的、蠢蠢欲动的狂乱！
为首的燕一，尚能保持沉默。但他站在那里，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变大，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而另外几人……
燕九和燕十三，明显不对劲！
他们站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覆盖着铁甲的指甲，无意识地、反复地刮擦着臂甲，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噪音。
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沉咆哮。那声音里没有理智，只有纯粹的暴虐。
他们血红的眼睛，不时地、极其快速地扫过身旁的其他队员。目光不再是战友间的默契，而是带着赤裸裸的、近乎捕食者的攻击性！
“压制住！”燕一低喝，试图朝状态最不稳的燕九靠近一步。
就是这一步！
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吼——！”
燕九猛地转头！眼中血光爆射！竟不管不顾，一拳裹挟着失控的煞气，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向燕一的胸膛！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几乎在同一瞬间！
“嗷！”
另一边的燕十三也发出一声咆哮，如同疯狗，朝着离他最近的燕七猛扑过去！五指成爪，直掏心窝！
内讧！
吞噬了过多精纯的污秽死气，如同烈性毒药，瞬间放大并引爆了他们骨子里被煞气侵蚀后潜藏的疯狂与暴虐！
战友，瞬间变成了需要撕碎的猎物！
“拦住他们！”罗成心头狠狠一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没有丝毫犹豫！
意识沉入虎符！全力催动！
轰！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沉重枷锁，跨越空间，强行朝着失控的燕九和燕十三逃去！
“呃啊！”
“嗬——！”
燕九和燕十三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住！
燕九砸向燕一的拳头，硬生生停在距离胸甲只有一寸的地方。拳风激荡。
燕十三扑出的身体，也凝固在半途，保持着狰狞的扑击姿态。
他们眼中，那疯狂的血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泥潭，剧烈地闪烁、翻滚！与虎符那强行降临的压制之力，进行着殊死的对抗！
痛苦！
极致的痛苦！
不仅仅来自身体的禁锢，更来自脑海中那如同海啸般奔腾的、杀戮与毁灭的欲望！那污秽的死气在他们体内左冲右突，像是有了生命的毒液，疯狂地腐蚀着他们仅存的理智！
罗成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像是被放在了一块烧红的铁砧上，被两柄疯狂的巨锤反复捶打！炙烤！他能“听”到那两名队员灵魂深处传来的、无数混乱嘶吼交织成的噪音！
撑住！
必须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
终于……
燕九眼中癫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脱力后的茫然与疲惫。
燕十三也软了下来。
两人身体一软，“砰”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铁甲撞击地面。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从铁面罩下传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暂时……恢复了理智。
井水，不再翻涌，恢复了死寂。墨色似乎又淡了一些。
村子里，那些村民凄厉的嚎叫声，也渐渐平息下去。一个个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净化，完成了。
代价，却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摆在眼前。
罗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湿黏，不知是汗还是血。
他看着眼前勉强压住狂躁、气息萎靡的部下，又感受着右臂血线因过度催动虎符力量而传来的、钻心剜骨般的疼痛。
格尔泰……
你留下的，尽是这种杀人不见血、腐人于无形的恶毒东西！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后面的路，更凶，更险。
十八骑……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吞噬”？
他望着阴山更深、更黑暗的腹地，那里，仿佛有双眼睛，正带着嘲弄，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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