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与礼堂残留的喧嚣和温暖相比,这里更显得空旷和寂静。壁炉里的火焰依旧跳跃着,但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幽暗的阴影里,连平日潺潺的水声似乎都低沉了许多。的确,每逢佳节,地下的蛇院总是最为冷清,纯血家族们大多看重传统,要与家人团聚。对此,我早已习惯,甚至乐得清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并非来自环境,而是源于内心。那份被焦糖布丁短暂压下的、深植于骨髓的虚无感,在独处时又悄然弥漫开来。我走到酒柜前——这是斯莱特林休息室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为成年学生提供少量低度酒饮,但在这种时候,显然无人看管。
我取下一瓶琥珀色的火焰威士忌和一个精致的高脚杯。酒液注入杯中,漾出醇厚的色泽。他们说酒可消愁?我端着杯子,走到面对黑湖的窗前。窗外是幽深不见底的湖水,偶尔有巨型乌贼的触须或不知名的发光生物缓慢游过,投下诡异的影子。
我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酒液挂在杯壁上,形成短暂的“泪痕”。愁?我的“愁”是什么呢?是手刃血亲后无法摆脱的罪孽感?是彼岸花契约带来的、与死亡毗邻的永恒孤寂?还是对那份从未真正拥有、也似乎永远无法触及的、寻常温暖的渴望?这些情绪盘根错节,早已不是简单的“愁”字可以概括。
我啜饮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随即是淡淡的回甘。一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开来,试图驱散四肢的冰凉。它或许能暂时麻痹感官,让思绪变得迟钝、模糊,像给汹涌的暗潮覆盖上一层薄冰。但“消愁”?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唏嘘笑意。这恐怕是奢望。有些东西,是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的,酒精或许能让你暂时忘记它的形状,但它存在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就在我对着漆黑的湖水,感受着酒精带来的、虚假的平静时,身后传来一串轻微而稳定的脚步声,打破了休息室近乎凝滞的寂静。
我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感受着那股暖流更猛烈地冲刷着身体。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西奥多·诺特站在不远处,他似乎也是刚从晚宴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冷空气的余息。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空杯上,又移向我的脸,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惊讶,也没有询问,只有一种了然的理解。
“看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圣诞夜的寂静……有点过于沉重了。”
我看着他,没有掩饰眼底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自嘲与虚无的情绪。在他面前,似乎无需时刻佩戴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
“只是想验证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我晃了晃空酒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事实证明,传言总是过于乐观。”
西奥多走了过来,没有靠得太近,停在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他也望向窗外的漆黑湖水,沉默了片刻。
“或许,”他轻声说,像是对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它无法消除什么,但至少……能让你觉得,在品尝这份‘愁’的时候,不那么孤单。”
我微微一怔,看向他线条清晰的侧脸。这句话,意外地精准。
他没有提议再喝一杯,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只是就这样站在那里,无声地分享着这片圣诞夜里,独属于我们两人的、清醒的孤独。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要下一盘巫师棋吗?或者,只是继续看着这黑湖,直到家养小精灵来提醒我们宵禁。”
我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内心的冰冷似乎并没有被酒精驱散,但某种紧绷的东西,却因为这不含评判的陪伴而略微松弛。
“下棋吧,”我说,语气重新变得平稳,“至少,那需要动脑子。” 而动脑子,总比沉溺于无法消解的情绪中要好。
灵狐不知何时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跃上旁边的扶手椅,蜷缩起来,光屑散发出柔和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微光。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映照着我们对坐弈棋的身影,将这地下的冷清圣诞夜,点缀上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棋子在我们之间的棋盘上无声地移动,玉石与黑木雕刻的棋子敲击在方格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是这寂静休息室里唯一的、规律的节奏。壁炉的火光在我们侧脸上跳跃,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冰冷的石墙上。
我凝视着棋盘上逐渐形成的复杂局面,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刚刚吃掉对方骑士的主教棋子,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棋盘,落在了某个更遥远、更模糊的地方。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棋子移动的声音。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观察,但字句间却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困惑。
“西奥多,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懂得感恩呢?”
我没有看他,依旧注视着棋盘,仿佛问题只是随着思绪自然流淌而出。
“明明我做的是正确的选择,我觉得我那甚至是善举。”我轻轻移动了一下我的王后,将她置于一个更具威胁的位置,“还真是奇怪,他们并不会这么觉得。我只是想从中获得一点利益,而且这很公平,不是吗?各取所需。”
我停顿了一下,指尖停留在王后的冠冕上,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可是他们却对我,对我的力量……感到害怕。”这一次,语气里那丝困惑稍微明显了些,混合着一点点近乎天真的不解,“有些时候,我想得到的,或许只是一句‘谢谢’。” 我微微偏头,像是真的在思考一个难题,“可惜,等来的往往是害怕,以及厌恶,甚至……还有愤怒。”
我最后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西奥多,红棕色的眼眸在炉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却也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疑惑。
“还真是奇怪。”我重复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的情绪只是幻觉。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等待着我的城堡完成它既定的移动,也等待着他的回答。仿佛刚才提出的,只是一个与棋局难度相当的、需要解开的逻辑谜题,而非源于内心深处、关于存在与认同的叩问。灵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动了动,光屑微微闪烁,映照出我平静面容下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西奥多没有立刻回答我关于“感恩”的疑问。他移动了他的一个士兵,棋子在棋盘上落定,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灰色的眼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在斟酌词句。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恐惧往往源于未知,以及……力量的不对等。你所认为的‘公平交易’,在他们看来,可能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来自更高层次力量的‘安排’或‘施舍’。一句‘谢谢’,需要的是平等视角下的由衷感激,而当一方感到自身渺小甚至被迫时,感激就很难产生,取而代之的便是你看到的那些情绪。”
他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像在拆解一个魔咒原理。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石棋子的光滑表面。他说得对,我一直知道,只是由他如此清晰地陈述出来,让那种隔阂感变得更加具体。
我没有对他的话做出直接回应,沉默再次弥漫,只有棋局在继续。过了几分钟,我吃掉了他一个主教,才仿佛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话题跳转得有些突兀。
“你知道吗?”我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感,“我喜欢塔罗牌里的‘愚人’。”
我顿了顿,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只是单纯地想分享这个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我轻轻地将我的“愚人”——在巫师棋里或许对应着那个看似无用、却有时能走出奇招的“士兵”——向前推进了一格,“没有任何的深意,没有任何的解释。就是……喜欢那张牌。”
牌面上,那个背着行囊、无视前方悬崖、昂首阔步走向未知的年轻人,带着一种天真又无畏的气质。那种毫无负担、不被定义、纯粹遵循本能向前的感觉,或许正是我内心深处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
西奥多看着我移动那枚棋子,目光微动。他或许听出了我语气里那丝罕见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纯粹情绪,也或许联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解读,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
“该你了。”我抬起眼,提醒他,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关于“愚人”的话,只是棋局间隙里一声无意义的叹息。灵狐的光屑微微闪烁,映照着棋盘,也映照着我重新专注于棋局、将所有情绪再次收敛于无形的侧脸。我们继续在这寂静的圣诞夜里,进行着这场无声的、关于棋局也关于某些未言之语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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