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道菜——那盆红油赤酱、麻辣鲜香、点缀着翠绿葱花的小龙虾被父亲用一块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抹布垫着滚烫的盆边,小心翼翼地端上桌时,狭小的客厅兼餐厅里,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那张用了十几年、漆面斑驳、桌腿甚至有些摇晃的旧折叠圆桌,此刻被摆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一丝空隙。饭菜的热气,混合着各种浓郁的香气,蒸腾而起,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氤氲成一团温暖的、带着生活质感的雾霭,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柔和了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棱角。
父亲解下那条沾满了油渍、酱料和汗水的深蓝色围裙,随手搭在厨房门边一把摇摇晃晃的旧木椅靠背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额头上、脖颈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呼吸也比平时粗重一些,显然是刚才在厨房那一番“鏖战”耗费了不少气力。但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几分固执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光,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他搓了搓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接触辛辣调料而有些发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目光快速地在桌上扫过,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桌子中央,是那盆最引人注目的小龙虾,红艳艳的辣椒段和深棕色的花椒粒漂浮在油亮的汤底上,一只只蜷缩成U形的龙虾,青壳已经变成了诱人的橘红色,散发着霸道而热烈的麻辣鲜香,勾人食欲。紧挨着的,是一大碗麻婆豆腐,雪白的豆腐块在红油和肉末酱汁中若隐若现,表面撒着细细的葱花和一层红亮的辣椒粉,热气腾腾,嫩滑颤巍,仿佛一碰就要碎掉,那“麻、辣、烫、香、酥、嫩、鲜、活”的特点,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口感的层次。旁边是一盘黄绿相间的西红柿炒鸡蛋,鸡蛋炒得蓬松金黄,西红柿炒出了浓郁的汁水,酸甜可口,是专门为可能吃不了太辣的安安准备的,也为了调和一下麻辣的重口味。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和生抽的凉拌黄瓜片,清脆爽口;一碗飘着蛋花和葱花的西红柿鸡蛋汤,清淡暖胃;以及一小盘油光发亮、酱香浓郁的卤鸡翅中。当然,还有一锅刚刚熄火、米粒饱满、散发着踏实香气的白米饭。
母亲已经摆好了碗筷。那是些花色不一、显然不是一套的碗碟,边缘有些还带着小小的缺口,但都洗得干干净净,筷子也是用了很久、有些变色的木筷。她一边摆放,一边轻声念叨着:“慢点,慢点,汤烫,豆腐嫩,小心别碰碎了……”她的眼神里,既有对丈夫忙碌一下午的心疼,也有对女儿归来的欣喜,更有着对眼前这顿意义非凡的晚餐能否顺利进行的隐隐担忧。她特意把碧华习惯坐的位置面前的桌面擦了又擦,把那碗米饭盛得冒尖,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碗边。
碧华抱着安安,站在餐桌旁,一时间有些怔忡。眼前这桌丰盛得甚至有些过分的饭菜,与这个简朴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分明是父亲用汗水、用沉默、用他那笨拙而执拗的方式,搭建起来的一座桥梁,一座试图通往她内心的桥梁。那浓烈的香气,那鲜艳的色彩,那腾腾的热气,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呐喊,一种笨拙的求和。她的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安安胸前的小围兜,借此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
“坐…坐吧,趁热吃。”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局促。他率先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看碧华,目光落在眼前那盆小龙虾上,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母亲连忙招呼:“碧华,快坐,安安给我抱会儿,你先吃饭。”说着,伸手接过安安。小家伙到了姥姥怀里,立刻被桌上五颜六色的菜肴吸引了,尤其是那盆红彤彤的小龙虾,她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啊啊”地叫着,身子使劲往前倾。
碧华依言坐下,位置正好在父亲对面。她拿起筷子,却感觉那双普通的竹筷此刻重若千钧。她不知道该先从哪里下筷。目光掠过那碗麻婆豆腐,那是她从小最爱吃的,父亲做的味道独一无二,麻辣适度,豆腥味去除得干净,豆腐嫩而不散。她又看向那盆小龙虾,想起父亲刚才在厨房里,如何耐心地一只只处理它们那狰狞的外壳。每一道菜,都像是一封无声的信,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
最终还是父亲打破了这僵持的沉默。他拿起公筷,有些笨拙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从麻婆豆腐碗的边缘,避开中间最嫩的部分,夹起一块方正的、裹满了酱汁的豆腐,手臂微微有些颤抖,越过半张桌子,放到了碧华面前的米饭上。红油立刻在白米饭上晕开一小圈。“吃…吃豆腐,凉了…就不好吃了。”他低声说,眼睛依旧没有看女儿,说完就立刻收回了手,仿佛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需要缓一缓。
这一块豆腐,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碧华心中那道紧闭的闸门。她看着白米饭上那块颤巍巍、浸润着酱汁的豆腐,鼻子一酸,赶紧夹起来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麻、辣、鲜、香,豆腐的嫩滑,肉末的酥香……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就是这个味道,陪伴了她整个成长岁月,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的“家”的味道。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拼命地咀嚼着,吞咽着,借助这个动作来压抑喉咙间的哽咽。她不敢抬头,怕被父母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嗯…好吃。”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模糊,带着浓浓的鼻音。
听到这句话,父亲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他又开始动作,这次是夹起一个卤鸡翅中,放到碧华碗里:“这个…你也爱吃。”语气依旧生硬,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母亲看着这父女俩别扭却又暗流涌动的互动,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楚。她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安安,防止她去抓桌上的菜,一边打着圆场:“好吃就多吃点!你爸忙活了一下午,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来来,华儿,尝尝这小龙虾,你爸一个个刷得可干净了,味道烧得也入味。”说着,她自己先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小龙虾,熟练地剥开壳,把完整的虾肉蘸了点汤汁,递到碧华嘴边,“快,尝尝!”
碧华看着母亲递到嘴边的虾肉,又看看对面低着头、却竖着耳朵似乎在等待评价的父亲,心中百感交集。她张开嘴,吃下了那只虾肉。虾肉紧实q弹,麻辣鲜香的味道完全渗透了进去,非常美味。她点点头,轻声说:“很好吃,爸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父亲虽然没有抬头,但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一丝满足。他也拿起一只小龙虾,开始沉默地剥起来,手法远没有母亲利落,显得有些笨拙,但却很认真,剥出来的虾肉也是完整的。他没有吃,而是将剥好的虾肉,默默地放到了碧华面前的碟子里。一只,又一只。
碧华看着碟子里渐渐多起来的、带着父亲笨拙心意的虾肉,眼泪终于彻底决堤。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面前的米饭上,滴在父亲刚刚放下的虾肉上。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压抑的抽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愣住了,举着沾满油渍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哭泣的女儿。爱景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看着碧华。连安安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停止了咿呀学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妈妈。
“碧华…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好吃?”父亲慌了,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甚至有一丝惶恐。
碧华用力地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刻满痕迹、此刻写满了慌乱的脸,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不…不是…爸…好吃…很好吃…我就是…就是心里难受…也…也高兴…”
她语无伦次,但父亲和母亲都听懂了。父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涩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中充满了心疼和一种无声的谅解。他不再试图给女儿夹菜,只是默默地、继续剥着手里的小龙虾,将剥好的肉依旧放在女儿的碟子里,仿佛这个重复的动作,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也能代替他说出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母亲的眼圈也红了,她抽出纸巾,递给碧华,柔声说:“傻孩子,好吃就多吃点,哭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顿饭,就在这样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进行着。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咀嚼食物的声音,以及偶尔爱景为了缓和气氛,逗弄安安发出的轻柔话语。但在这沉默之下,有一种东西正在悄然流动、融化。父亲沉默的夹菜,碧华无声的落泪和努力的进食,母亲小心翼翼的周旋,都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交流。
饭菜的热气渐渐散去,味道却更深地融入记忆。这顿看似普通的晚饭,吃的早已不是味道,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接纳。父亲用一桌饭菜,诉说了他的歉意、他的关爱、他的不舍;碧华用眼泪和吞咽,表达了她的委屈、她的理解、她的原谅。餐桌之上,热气氤氲之中,隔阂的冰山在沉默里悄然消融,爱的暖流,正以一种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方式,重新开始流淌。那一碟剥好的虾肉,一碗拌着泪水的米饭,成为了这个夜晚最深刻、也最温暖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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