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帷幕,正被东方地平线下顽强透出的一丝微弱白光缓缓稀释。村庄还沉浸在最后的酣睡之中,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从远处深巷传来的一两声空洞的犬吠,划破这黎明前的宁静,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所吞没。空气里饱含着夜露的润泽和泥土苏醒时散发的、混合着腐殖质与青草汁液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草叶尖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烁着钻石般细碎的光芒。王强扛着一把木柄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锄刃却闪着寒光的锄头,嘴里机械地咀嚼着昨晚剩下的、有些干硬的玉米面饼子,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出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他的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疙瘩,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妻子碧华那种如同深潭死水般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夜不能寐,白日里也提不起精神。
他刚沿着墙根走出不到十步,正准备拐上那条通往村外田地的土路,一个人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那棵枝繁叶茂、树冠如盖的老槐树的浓重阴影里闪了出来,动作敏捷得几乎与他撞个满怀。王强猝不及防,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后退半步,肩上的锄头差点滑落。他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他的发小,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李建军。
李建军今天的打扮与往日有些不同。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皂角清香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肘部和膝盖处打着整齐的补丁,显示着朴素的作风。脚上是一双刷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连平时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今天也用水仔细梳理过,露出了宽阔的额头。他的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严肃、关切和几分神秘探究的神情,眼神锐利,仿佛藏着什么重要的话。
“建军?你……你咋猫在这儿?吓我这一大跳!”王强抚着噗通乱跳的胸口,惊魂未定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诧异和不解。他敏锐地感觉到,发小似乎是特意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等他。
李建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一只警觉的猎犬,先是机警地左右迅速扫视了一圈。清晨的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路边蹦跳觅食。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住王强的胳膊,将他往路边又带了带,几乎贴近了斑驳的土墙,然后才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语气说道:“三哥!不瞒你说,我就是搁这儿故意堵你的!有些话,关乎紧要,必须得跟你掰扯清楚了,就咱哥俩,绝不能有第三双耳朵听见!”
王强被发小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架势弄得彻底懵了,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他讷讷地,带着几分茫然和担忧问:“你这……唱的这是哪一出啊?啥话这么要紧,不能在家里,当着面儿说?整得这么神神叨叨的,我咋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呢?你是咋了?是不是你自个儿遇上啥难处了?”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发小自己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麻烦。
李建军看着王强那张写满了憨厚、困惑和真诚担忧的脸,心里顿时雪亮。他叹了口气,用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果然不出所料”的无奈苦笑,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但眼神里的认真劲儿丝毫未减:“哥,你想岔了!不是我的事儿,是嫂子!是碧华嫂子的事!我昨儿个回去,翻来覆去琢磨你跟我说的那些关于嫂子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里头肯定有关节你没说透,或者……连你自己都没咂摸出味儿来!你要是不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像剥洋葱似的,一层层给我剥清楚喽,有些关于嫂子更深层、更关键的话,我没法当着她的面儿说,也不敢凭着猜测瞎咧咧!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有啥关键的地方瞒着我了?或者,有些事,你压根儿就没往深里想?”
王强更加困惑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微张着,露出被玉米饼子染黄的牙齿,握着锄头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我……我瞒你啥了?碧华的事,我知道的,昨天不都跟你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全说了吗?她城里生城里长,独生女,爹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她嫁给我之前,好像就在他爸厂里干临时工,后来厂子倒闭了,就在街道办的那个糊纸盒、做火柴盒的小厂子里干过几天临时工?时间不长,后来二嫂让我去婚介所碰碰运气,你嫂子当时就在这家婚介所里当会计,……后来就经人介绍,嫁给我了呗。还有啥?还能有啥?”他努力地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捡着,觉得自己已经毫无保留。
李建军一看王强这反应,心里彻底有底了:自己这位实心眼的三哥,对同床共枕的媳妇的了解,恐怕真的只停留在“她是城里姑娘”、“她不爱说话”、“她生气了”这些最表象的层面,对于她内在的性格成因、过往经历塑造的价值观,几乎一无所知。他不再直接追问,而是用肩膀亲昵地撞了一下王强,示意他继续往田地方向走:“得,哥,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或者没意识到那些事儿的分量。走吧,咱哥俩边走边唠,正好你去地里干活,我陪你走一段,这路上清净,没人打扰,咱好好掰扯掰扯。你把嫂子嫁给你之前,在娘家那会儿,到底是干啥的?不只是工作,包括她平时咋过日子,有啥爱好,结交啥朋友。你们俩到底是咋认识的?谁牵的线?怎么一步步走到谈婚论嫁的?她在娘家那些年,具体是咋过的?顺心不?遇到过啥坎儿?结交过啥样的人?这些细枝末节,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你都给我仔细讲讲,越细越好!特别是……她有没有啥特别谈得来的朋友,或者,经历过啥在你看来可能‘不寻常’的事儿?”
王强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明白发小为啥突然对碧华那些陈年旧事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但他素来信任这个比自己机灵、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发小,知道他这么做必有深意。于是,他顺从地点点头,重新扛好锄头,两人并肩踏上了通往村外田野的土路。清晨的土路被夜露打湿,踩上去柔软而略带弹性,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
一路上,王强一边努力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那些可能早已沉底的碎片,一边断断续续地、用他那种带着浓重乡音和质朴逻辑的语言讲述起来。李建军则听得极其专注,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时插话追问细节,引导着王强的回忆。
“碧华她……嫁给我之前,具体干啥营生,我也不是特别门儿清,她自个儿不太爱提以前的事,好像……有点避讳似的。”王强眯着眼,望着远处朦胧的田野,努力回忆,“就知道她爹妈就她这么一个闺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挺疼她的,但要求也严,规矩大。她好像……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在家待业了一阵子,心里估计也挺憋闷。后来她爸托了人情,在肉联厂干过临时工,之后厂子没了。就在街道办的一个糊纸盒、装火柴的小厂子里干过一段时间临时工,每天对着糨糊、纸板,听说挺枯燥的,时间不长,好像也就半年多?她嫌那儿闷得慌,不自由,再加上……可能也受了点气?具体我不清楚,反正后来就不干了……她喜欢画画,手特别巧,没事就爱拿个铅笔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这个你见过,她画那画,活灵活现的,比真的还好看……”王强说到碧华的画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憨厚笑容,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清晰把握的、关于妻子的亮点。
“那你们俩到底是咋认识的?总得有个缘由吧?”李建军适时追问,引导话题走向关键节点。
“就……经人介绍的呗。”王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俺听二嫂的让我先去婚介所碰碰运气。就是这时认识在婚介所当会计的嫂子。是他老板让她和另外一个女的一起下来实地考察,看家户。就这样一来二去的熟悉了,是我让她吃了个番茄。开始她不吃,我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逼着她吃的。结果害得她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开刀住院。我就一直照顾到她出院。俺娘知道了,就让我们一家人去看看她。我一开始还不乐意,觉得咱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人家城里姑娘,见多识广的,咋能看上咱?不是自找没趣嘛!又想着好歹去城里见识见识,就硬着头皮去了……第一次见碧华,就在她家,不大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她穿件白底带着淡蓝色小碎花的衬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安安静静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她妈把她扶坐椅子上给我倒水,她端着茶杯递过来,手有点抖,水都洒出来一点,溅到她手背上,她脸一下子就红了……嘿嘿。”王强回忆起初见时的情景,眼神变得有些朦胧和柔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陌生男子面前羞涩不安的姑娘,“我就觉得,这姑娘,真干净,真……真让人心疼,跟年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不像有些城里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带着钩子。后来……就断断续续地处上了,她爹妈开始不太同意,嫌我家在农村,穷,没根基。但碧华她……她自个儿心里有主意,她愿意,她爹妈最后也没咋强烈反对,就是唉声叹气的……这事儿就成了。”
李建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不要停。
王强顿了顿,脚步也放慢了些,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努力搜寻着那些更为模糊、甚至可能被碧华有意无意淡化处理的碎片,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和迟疑:“不过……有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啥要紧的,可能也就是她年轻时候不懂事,瞎闹腾。就是……碧华好像有一次,大概是无意中提起过一嘴,说她年轻那会儿,还没认识我的时候,有大概……七八个半大小子,都是街面上不好好上学、整天游手好闲、调皮捣蛋的主儿,年纪比她小个两三岁,不知咋的,就认准了她,鬼迷心窍似的,非要认她当什么……‘大姐头’。”
“大姐头?!”李建军眼睛骤然一亮,像发现了重要线索的猎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与碧华平日温婉沉默形象极不相符的、带着江湖气息的词,“具体是咋回事?你仔细说说!怎么认识的?他们都干啥了?碧华当时啥反应?”他的语气充满了迫切的好奇。
王强被发小的反应弄得有点紧张,努力地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碧华说的也不多,轻描淡写的,好像不太愿意提。就说那会儿她大概十八九岁,刚离开学校,工厂倒闭了,没有经济来源。心里也迷茫,不知道前途在哪儿。那七八个小子,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逃学、打架、在街上晃荡,惹是生非,家里管不住,学校也头疼,算是街坊邻里眼里的‘祸害’。不知怎么的,就盯上碧华了,说她……说她跟他们见过的所有女的都不一样,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劲儿,好像啥都明白,看事情透亮,又好像啥都不在乎,不像有些女孩要么咋咋呼呼,要么扭扭捏捏。他们就天天在她家附近转悠,她出门去买个菜、打个酱油,他们就远远地跟着,也不干啥坏事,就是……就像一群认了主的跟屁虫一样。碧华那时候年纪也小,胆子更小,吓得够呛,还以为遇上小流氓了,心惊胆战的,有好一阵子不敢单独出门,差点就要跑去派出所报警。”
李建军听得入了神,催促道:“后来呢?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总得有个转折。”
“后来……”王强继续挖掘着记忆,“碧华躲了一阵子,发现这帮小子虽然行事乖张,但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恶意,就是缺乏管教,本质还不算太坏。他们爹妈要么忙得脚不沾地,要么根本管不了,有的家里条件也差,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碧华看他们那样,心里……大概是觉得可怜吧?她自个儿那会儿日子也难,心里憋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迷茫,可能……就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就开始……试着跟他们说话,不再躲着走了。她跟他们讲道理,劝他们别瞎混,浪费青春,要好好念书,或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才能有出息。说来也怪,那帮天不怕地不怕、连爹妈老师的话都当耳旁风的小子,在碧华面前,倒是服服帖帖的,真听她的话。她说东,他们不敢往西。”
王强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和潜藏的钦佩:“碧华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子、喜好,挨个帮他们琢磨出路。里头有个外号叫‘猴子’的,小子精瘦精瘦的,手特别巧,喜欢鼓捣小玩意儿,一看就会,无师自通。碧华就鼓励他,说你这天赋别浪费在瞎捣蛋上,还把自己省吃俭用攒钱买的、一套挺贵的绘图工具送给了他,让他正经去报考个技工学校,或者找个师傅学门手艺。后来听说,那‘猴子’还真出息了,去了南方,在一家大厂里当上了技术员,好像还因为技术好,成了啥……设计师?好像是碧华的手工艺制作让他继承了,好像是这方面的设计师,挺厉害的。刚开始那会儿老是偷拿你嫂子做的东西。被我岳父训了好多回!其他那几个,有被碧华劝着去学开车的,有去建筑工地跟着师傅学瓦工的,也有被碧华逼着回学校继续念书的……反正,在碧华的管教和引导下,最后都慢慢地走上了正路,没一个学坏堕落的。”
李建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深邃,仿佛在脑海中勾勒着当年那个年轻、善良而又带着几分侠气的碧华的形象:“这说明嫂子看人准,心地善良,而且……自有一股能降得住人的气场和手腕,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那后来呢?这帮小子出息了,成了正经人,总该没忘了嫂子这当年的‘引路人’、‘大姐头’吧?”
王强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既有对妻子过往的敬佩,也有对后来选择的惋惜:“哪能忘啊!他们可重情义了,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碧华的好。后来一个个混出点模样了,逢年过节都想着碧华,提了点心、水果啥的来看她,嘴里说着感谢的话,说要报答她当年的恩情,没有她,可能他们就在歪路上滑下去了。有的混得好的,还想拉着碧华一起合伙干点啥小生意,说以大姐的头脑和人品,肯定能成。但是……碧华她……她后来,尤其是我们确定关系、准备结婚前那段时间,就主动地、坚决地跟他们断了联系,不再来往了。”
“断联了?为啥?”李建军十分意外,这似乎不合常理。
“碧华说,”王强模仿着妻子当时那种平静却决绝的语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心疼,“她说,他们现在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老婆孩子,日子刚安稳下来,不容易。她这个‘大姐头’的名头,说起来不好听,容易让人误会是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关系。再跟他们走得近,往来频繁了,怕影响他们的家庭,让他们媳妇心里不痛快,吃些没由头的干醋,再闹出夫妻矛盾来,那就好心办坏事了。她说,看到他们都走上了正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就放心了,心也就安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像风吹散了一样,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果。没必要再牵扯不清。”
王强说完,沉默了片刻,用锄头无意识地划拉着地上的土块,又补充道:“碧华说起来是独生女,爹妈捧着护着长大,没吃过啥大苦。可我觉得,她心里装的事,受的委屈,甚至……甚至可能比我们这些从小在泥地里打滚的农村娃娃还要多,还要重。她活得并不轻松,甚至可能没有我们小时候那种没心没肺、爬树掏鸟窝的舒心自在。她这人,正派到了骨子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最看不惯那些社会上拉关系、走门子、搞肮脏交易、弄骗人把戏的歪风邪气。她跟我也说过,她受不了那个,看见了心里就堵得慌,也绝不会跟那种人同流合污,哪怕能占到便宜也不行。一看到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她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李建军听完王强这番断断续续、却信息量巨大、逐渐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碧华形象的讲述,久久没有说话。他停下脚步,站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目光越过眼前绿油油的玉米苗,投向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起伏的远山,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狗尾巴草的叶子,将其揉碎,绿色的汁液染上了指尖,仿佛在消化这些惊人的信息,并将它们与之前对碧华那种异常平静的观察联系起来,试图探寻其背后的深层心理动机。
田野里的雾气正在慢慢消散,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开始穿透云层,洒下温暖的光斑。不知过了多久,李建军才长长地、似乎要将胸中浊气全部吐尽般,吐出一口气。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一脸忐忑的王强,语气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和深深的、仿佛窥见了某种命运轨迹的感慨,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三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难怪……难怪啊!一切都说得通了!”
“明白啥了?难怪啥?”王强被他这没头没脑、如同谶语般的话又弄糊涂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追问,“建军,你可别吓唬我!啥明白不明白的?碧华她……她到底咋了?”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不好的、玄乎的念头,心慌意乱,脸色都有些发白。
李建军看着王强惊慌失措、几乎要手足无措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误解,连忙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凝重得如同铅块:“哥,你别急,慌啥?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嫂子有啥血光之灾、要倒大霉的那个‘劫’。我这个‘劫’,是打个比方,是……是一种说法。意思是,像嫂子这样的人,她心里有自己的道,有她绝对不能逾越的底线和坚持,就像……就像古时候的侠客,或者那些在庙里修行的人,她注定要经历一些磨难,一些考验,来磨砺她的心性,验证她的道心坚不坚定。这是一种……心智上的劫难。”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让文化程度不高的王强能够理解这个有些抽象的概念:“你看,根据你刚才说的,嫂子她心地善良,见不得人堕落,愿意冒着风险、顶着压力去拉拔那些迷途的半大小子,引导他们向善,这是她种下的‘善因’,是她的侠义心肠。但她后来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闲言碎语和家庭矛盾,主动斩断这些用情义维系的关系,这是她的‘决绝’和清醒,也是她的自我保护。她看不惯歪风邪气,憎恶欺骗和不公,这是她的‘清高’和道德洁癖。她最终选择嫁给你,离开熟悉的城市,来到农村,过这种平淡甚至有些清苦的田园生活,这或许是她内心深处寻求的另一种‘宁静’和‘干净’,是想远离她所厌恶的那些纷扰。”李建军指了指周围沐浴在晨光中、充满生机的田野和远处安静的村庄。
“可是,三哥,你想想,”李建军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王强,“你上次醉酒闹事,还去找冯老栓那种专搞歪门邪道的人,想走捷径弄什么螺纹钢,这恰恰触碰了她最反感、最不能接受的底线!这等于是在她精心选择的、追求宁静的‘道场’里,扔进了一块臭不可闻的烂泥巴!这不仅仅是让她丢脸、让她生气的问题,这简直是在动摇她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背后的信念和价值观!是在玷污她心里那块最干净的地方!你说,她能不难过?能不觉得寒心吗?这对她来说,不就是一场心志上的‘劫难’吗?她现在的沉默,不是不说话,是心寒了,是道心被污了,在自我修复,或者……在重新审视这一切值不值得!”
王强听着发小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的分析,虽然有些词听得似懂非懂,比如“道心”、“道场”,但核心意思他听明白了。他回想起碧华在那次醉酒事件后那种死寂般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的眼神,回想起她平日里对歪门邪道、对不诚实行为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再结合她曾经作为“大姐头”管教引导小混混的往事……他仿佛一下子窥见了妻子内心深处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有着强烈道德洁癖和某种类似“江湖义气”般原则的、坚韧而又脆弱的世界。自己无意中的、蠢笨的行为,竟然是对那个世界最粗暴、最不可饶恕的践踏和背叛!
他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锄头“哐当”一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田埂上,溅起些许泥土。他整个人也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着身后的土墙,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道:“劫……原来是这么个劫……我……我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混蛋啊……我咋就……咋就没想到这一层……我这不是往她心口上插刀子吗……” 他终于意识到,碧华的沉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深刻、更加令人心痛。那不是简单的生气或者失望,而是一种信念被最亲近的人玷污、一种生活方式被否定后的巨大失落、痛苦和自我保护性的封闭。前方的玉米地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显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但王强的心,却沉入了冰冷、黑暗、充满悔恨的深渊,对于如何弥补这看似无形的、却又深可见骨的创伤,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无力和绝望。而李建军站在他身边,望着这片承载着希望与挣扎的土地,眼神深邃如古井,不知在思考着什么更深远的、或许能解开这个死结的谋划。清晨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王强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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