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午后，日头偏西，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王家的小院，像给院子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蜜。看春联的热闹人群渐渐散了，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麻雀在光秃秃的枣树枝头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空气中还弥漫着熬浆糊的麦香和灶房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猪油渣香气，混合着冬日清冷的空气，酿成一种独属于年关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我站在院当中，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刚才应酬各路品评春联的乡亲，脸都笑僵了。王强正把散落的小马扎归置到墙根，动作麻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显然还沉浸在自家春联备受好评的喜悦里。
“强子，”我唤他，“别收拾了，一会儿还得用。咱和娘一块儿包饺子吧？趁天还没黑，包好了晚上吃，也给老奶奶送一碗去。”
王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把手里的马扎一放，搓着手笑道：“好嘞！包饺子！我就爱吃饺子，特别是娘调的馅儿，香掉眉毛！”他那馋样儿，活像已经看到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在向他招手。
婆婆正好从灶房出来，撩起围裙擦着手，听到这话，脸上笑开了花：“就你嘴甜！面我早就和好了，在盆里醒着呢。馅儿也差不多拌好了，就差最后再搅打上劲。碧华，你来帮我搭把手？”
“哎，来了娘！”我应着，快步走进灶房。
灶房里比外面暖和许多，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柴火，闪着暗红的光。一个大瓦盆盖着湿布，里面是已经醒了一会儿的面团，白白胖胖，像个小山包。另一个搪瓷盆里，是拌好的猪肉白菜馅儿，粉白的肉末和翠绿的菜叶交织，旁边还有一小碗金黄油亮的猪油渣，那是婆婆刚才炼油时特意留出来的精华。
“娘，这油渣一会儿也拌进去？”我指着那小碗问道。
“对，”婆婆点头，眼里闪着慈祥而自豪的光，“拌进去，香！咱们自己杀的猪，板油厚，炼出来的油渣格外酥脆。碧华，你闻闻，是不是比城里买的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带着焦香的动物油脂气味，混合着白菜的清新和酱料的咸鲜，确实勾人馋虫。“真香！”我由衷地赞叹，“光是闻着这馅儿，就觉得今晚的饺子错不了！”
婆婆得意地笑了，开始熟练地往馅料里加最后一点调料，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搅打，让肉和菜充分融合，馅料渐渐变得黏稠滋润。“这调馅啊，讲究个‘打’字，打上劲了，饺子煮熟了才抱团，口感好。”她一边忙活一边传授着经验。
我则洗净手，准备揉面。掀开湿布，手指戳进柔软的面团，感受到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弹性。我开始用力揉搓，手腕发力，将面团反复折叠、按压。这是个体力活，不一会儿，我的鼻尖就冒出了细汗。但看着面团在我手下变得越来越光滑、细腻，一种创造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感觉，和我在厂里操作机器完全不同，更原始，也更踏实。
“碧华这面揉得越来越有样子了，”婆婆瞥了一眼，称赞道，“手上有劲，揉出来的面才筋道。”
这时，院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棍，慢慢地挪了进来。是老奶奶，她快九十了，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袄，虽然旧，却干干净净。她是我们的近邻，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常年一个人住。我和王强有空就帮她提水、砍柴，我帮她浇浇那小块菜地，王强则负责施肥。她脾气有些古怪，村里有些人怕她，不愿招惹，但我却觉得她只是孤独，内心其实很慈祥。
看到老奶奶，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面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老奶奶，您来了！这外头有风，冷不冷啊？快进屋坐！”说着，我就要去搬板凳。
老奶奶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暖意：“不冷不冷，晒着太阳呢，暖和。你们这是要包饺子了？”她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了看灶房的方向。
“是啊，”我扶着她走到院中阳光最好的地方，把王强刚才坐过的那个最结实的小马扎拿过来让她坐下，“正准备包呢，猪肉白菜馅儿的，还放了油渣。一会儿包好了，先给您端一碗尝尝鲜，您可别跟我们客气！”
老奶奶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你这丫头，就是心细，会疼人。我老婆子有口福咯。”她顿了顿，看着我说，“我就乐意跟你待一块儿说说话，舒服，不像有些人，见着我就像见着鬼似的。”她这话里，带着一丝自嘲和不易察觉的辛酸。
我笑着岔开话题：“那是因为老奶奶您心疼我们小辈儿。娘，”我转头对灶房喊，“今年饺子馅儿还是老样子？要不要我试试弄个新花样？比如加点香菇或者荠菜什么的？”我一时兴起提议道。
婆婆在灶房里立刻回应，语气带着过来人的调侃和疼爱：“你可别折腾了！包饺子就是个实在活儿，你弄那些花里胡哨的，费时费力，最后受累的还是你自己！咱这猪肉白菜油渣馅，就是最香、最实在的！”
我吐了吐舌头，讪讪地应了一声：“哦……好吧。”像个被家长说了的小孩子。
老奶奶被我的表情逗乐了，呵呵地低笑起来。
婆婆端着调好的馅料盆走出来，放在院中的方桌上，又转身进去拿出醒好的面团和擀面杖、盖帘（用高粱秆编成的圆形器具，用来放饺子）。“面醒得差不多了，馅也好了。碧华，你手巧，负责包饺子，我擀皮快，我来擀皮子。”
“好的娘。”我欣然答应。包饺子可是我的拿手戏。
婆婆麻利地开始揉面、搓条、揪剂子。她那双手，虽然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面剂子在她手下飞快地产生，然后她拿起擀面杖，左手转动剂子，右手滚动擀面杖，“哒哒哒”一阵清脆有节奏的声响，一张张中间厚边缘薄、圆溜溜的饺子皮就像变魔术一样飞了出来，堆叠在一起。
我拿起一张饺子皮摊在掌心，用筷子夹起恰到好处的馅料放在皮中央，然后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挤，一个胖嘟嘟、肚大边花、能稳稳当站立在盖帘上的饺子就诞生了。那花边褶子细密均匀，像小姑娘裙子的花边，煞是好看。
老奶奶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时忍不住夸赞道：“哎呦，瞧碧华这手巧的！这饺子包的，一个个精神抖擞，都能站着！瞧这花边捏的，比镇上饭店里大师傅包的还好看哩！”
我心里美滋滋的，手下更快了。看着盖帘上渐渐排满整齐划一、宛如列队士兵的饺子，一种属于家庭主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我看王强在一旁闲着，只是傻呵呵地看着，便想拉他下水：“强子，别光看着啊，过来一起包！你也学学！”
王强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脸为难：“碧华，我……我不会啊！我手笨，别给你帮倒忙了！”
“谁天生就会啊？”我鼓励他，“都是学的！慢慢来，我教你。来，试试嘛！”我把他拉到身边，递给他一张饺子皮。
老奶奶也帮腔：“强子，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儿！夫妻俩一个擀皮一个包，有说有笑的多好！你也是苦尽甘来了，难得碧华不嫌弃你这个傻小子，你还不好好学学？”
王强被我和老奶奶一说，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像握锄头似的拿起筷子，笨拙地夹了一坨馅放在皮上，然后手忙脚乱地试图合拢。结果不是馅放多了挤了出来，就是皮没捏紧豁了口子。包出来的饺子，要么歪歪扭扭像打了败仗的伤兵，要么“开口笑”露着馅儿，躺在盖帘上，跟我包的那些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婆婆擀着皮，瞥了一眼王强的“杰作”，忍不住笑骂道：“强子，你这是在跟饺子打仗呢？你看看你包的这是个啥？像个死扁嘴子（指鸭子）似的！再看看碧华包的，唉……”
我赶紧打圆场，维护王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娘，您别说他了嘛！好歹他愿意学、愿意动手了不是？这就不错了！慢慢来嘛。”
婆婆无奈地笑着摇头：“得，就你惯着他吧！”
没想到，我这句维护的话，竟让王强这憨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放下手里那个惨不忍睹的饺子，猛地站起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吧唧”一声，结结实实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声音响亮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碧华！媳妇！我爱死你了！”他大声说道，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亮得吓人。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瞬间僵住了，随即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烧得滚烫！我下意识地推开他，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跺脚嗔道：“要死啊你！王强！羞死人了！不害臊！老奶奶和娘还在呢！你丢不丢人啊！”
王强却毫不在意，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亲我自己媳妇，有啥丢人的！嘿嘿！”那傻笑的样子，让人又气又好笑。
老奶奶和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老奶奶笑得直用拐棍戳地，婆婆则指着王强，笑得前仰后合：“哎呦喂！看看！看看！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好结果！这下知道了吧？”
我羞得无地自容，捂着脸扭身假装生气：“不理你们了！你们合伙欺负我！老奶奶你也跟着笑！哼！”我故意做出小女儿娇嗔的姿态，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子，甜丝丝的。这憨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这么直接、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哈哈哈，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老奶奶止住笑，揶揄道，“呦，这是咱们碧华害羞了！脸皮儿薄哟！”
这时，灶上的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
“水开了！下饺子喽！”婆婆笑着宣布，结束了这场小小的“闹剧”。她端起盖帘，将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滑入翻滚的热水中。
不一会儿，厨房里便弥漫出饺子特有的、混合着面香和肉香的浓郁气息。饺子在沸水里沉浮，渐渐变得饱满透亮。
“饺子熟啦！”婆婆捞起一个尝了尝，满意地点头。她麻利地将饺子盛入几个粗瓷大碗里，白胖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
“碧华，这碗多的，你先给老奶奶端过去，小心烫着。”婆婆吩咐道。
“嗯！”我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您快尝尝，看合不合您口味？”
老奶奶看着碗里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饺子，眼睛有些湿润，连声说：“好，好！我吃，我吃！你这丫头……暖心啊……”
“您也是我们的家人，”我真诚地说，“可不能见外。”
夕阳的余晖洒满小院，饺子香气四溢。王强憨厚的笑容，婆婆忙碌的身影，老奶奶感动的目光，还有我心中那份满满的、暖融融的幸福，都融汇在这碗普通的猪肉白菜馅饺子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家，平凡、琐碎，却有着最踏实的温度和最深长的滋味。这个腊月二十九，因为一副春联，一碗饺子，和身边这些可爱的人，而变得格外温暖、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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