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吹得街道两旁梧桐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瑟瑟作响,最终不甘地脱离枝头,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中打着旋,飘落在空旷的广场上。
诸葛青算着日子,知道黛玉那边即将迎来她返回贾府的时辰。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冲动,想再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与她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夜晚。
那大观园固然精巧绝伦,亭台楼阁,一步一景,但在他的眼中,那更像一个华丽无比的金丝鸟笼,原本的宿命是要困住他身边这个灵秀少女一生的。
夜色如同浓墨般温柔地包裹着城市,这片市民广场仿佛沉入了一场静谧深沉的梦境。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不见星月,只有几盏造型简约的路灯伫立着,默默燃烧,投下一圈圈暖黄色的光晕,将广场中央那片打磨光滑的石质地面照得如同泛着微光的金色湖面。
晚风撩起少年额前略长的刘海,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口随意地卷起两折,露出清瘦而干净的手腕。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广场上,脚步轻缓,谁也没有先开口。寂静在彼此间流淌,仿佛都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谧,又或许,心底都清楚这是离别前的夜晚,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也怕一说出口,便泄了那强撑的平静。
“今晚…人真少。”最终还是黛玉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极轻,像最柔软的羽毛悄然落在新雪之上,几乎要消散在风里。
他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线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栖息。他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低声道:“人少才好。多余的人都没有了,这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这话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独占意味,却又无比真挚。黛玉闻言,抿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映照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像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了层层叠叠、温柔潋滟的涟漪。
他们沿着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路缓缓前行,脚下光洁的地砖,隐约映出两人并肩而行的模糊倒影,相依相随。
忽然,前方广场中心传来的一阵细微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一对年轻的男女正站在最亮的那盏路灯下,身影在灯光中交叠,动作却显得有些古怪。
那男人似乎想搂住女人的腰,动作却笨拙而生硬,两人都低着头,脚步凌乱地移动着,像是在跳一支完全没有章法、不成调的舞蹈。
“哎,青哥哥,他们…在做什么?”黛玉看得好奇,不由得轻轻踮起脚尖,努力张望,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这舞姿,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诸葛青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低笑出声:“他们在跳舞呢。”
“跳舞?”黛玉心中的疑惑更甚,世上还有这么古怪的舞?
待走得近了些,黛玉才借着灯光看清,原来那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竟镶嵌着一排排铜质的脚印模型,它们排列成螺旋状的图案,一大一小,交错有序,仿佛某种神秘的指引符号。那对男女,正是在试图踩着这些铜脚印移动。
然而那男人显然是个生手,脚步慌乱,接连几次都笨拙地踩到了女伴的脚尖。女人疼得皱起眉头,终于忍耐不住,猛地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转身就要走。
“你肯定是故意的!”女人抱怨道,声音里带着委屈。
“不是!真不是!我没看清下一步该踩哪里!”男人慌忙追上去,手足无措地解释,一脸窘迫。
诸葛青看着这幕,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却并不刺耳,反而像屋檐下偶然被风吹动的风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悦耳。
笑声落下,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对着黛玉。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形褶的卫衣领口,随即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微微躬身,右手优雅地向她伸出,做了一个极其标准、仿佛练习过无数次的邀舞动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如同电影里那些古老欧洲城堡中走出的贵族绅士。
“尊贵的林小姐,”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温柔,“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赏光,与我共舞一曲?”
黛玉完全愣住了,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灼热的目光,声音低得如同蚊蚋:“我……我不会跳舞。”她自幼学的皆是琴棋书画,何曾接触过这等需要与人亲密携手的西洋舞蹈?
“没关系。”他依旧维持着邀请的姿势,笑容温暖而包容,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鼓励,“我也不会。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学,一起出丑。”
这话带着他特有的调侃,却奇异地驱散了黛玉心中的部分紧张与羞怯。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帘,望进他那双含笑的、清澈的眸子里。
那里面映着广场的灯火,闪烁着真诚的期待,还有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笨拙的认真。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自己微凉而纤细的手,放在了那他温暖而干燥的掌心。
他的手立刻收拢,将她的小手稳稳地包裹住,那温度顺着相贴的肌肤,一直熨帖到她的心底。
他另一只手则有些僵硬地、小心翼翼地虚扶在她纤细的腰侧,手臂绷得有些紧,生怕力道重了唐突了她,又怕轻了让她不稳。
黛玉更是无措,空着的那只手迟疑了一下,才轻轻按在他宽阔的肩头。隔着薄薄的卫衣面料,指尖似乎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力,以及那下面有力而稍显急促的心跳声。
两人有些笨拙地站上了最初的那对铜质脚印,一大一小,竟然恰好契合了他们的步伐。
他们都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在彼此的脚上,像两个正在解一道复杂难题的学生,神情专注又带着点紧张。
“先…左脚,往后…然后右脚,跟上…转…”他根据铜脚印的指引,小声地提示着,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气息有些不稳。
“你…你点,我跟不上…”黛玉轻声抱怨,目光紧紧盯着地面,生怕一步踏错,可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先“噗嗤”笑出了声。这情形,实在有些滑稽。
他们的动作缓慢而谨慎,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易碎的薄冰。
一圈磕磕绊绊地跳下来,两人额角竟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但抬起头,看到对方那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成就感的笑容时,先前的尴尬与生疏仿佛都消融在了这相视一笑里。
然而,黛玉看着地上那些清晰的铜脚印,又回想起方才那对男女流畅许多的动作,小嘴不由得微微嘟起,显出一丝不服气。
她拉了拉诸葛青的衣袖,娇声道:“再来一次!方才…方才都没跳好!这次,我要跳得好看一点!”
诸葛青看着她那娇憨又认真的模样,心中软成一片,自然是笑着点头应允,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重新回到起点。
第二遍,他们稍稍放慢了节奏,不再仅仅盯着脚下的铜印,开始尝试着去感受对方身体的动向,聆听彼此细微的呼吸声,试图让步伐协调起来。
暖黄的灯光将他们身影拉长,投映在光滑的地面上,那两道影子随着他们的移动而交叠、分开,再重叠,再分开…周而复始,如同两只初次学习振翅飞翔的幼蝶,在夜色中试探着、翩跹着,演绎着一场专属于青春年华的、朦胧而美好的暧昧游戏。
秋风依旧轻柔地吹拂着,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们脚边盘旋飞舞。远处偶尔传来夜归人匆匆的脚步声,但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有一两个路人好奇地瞥了一眼广场中央,似乎看见一个少年独自在对着空气做出跳舞的姿态,虽觉奇怪,但也只当是年轻人独特的行为艺术,并未过多驻足。
整个广场,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舞台,只为他们二人而设,只回荡着他们无声的舞步。
一遍,又一遍…他们渐渐熟悉了这简单的步调。僵硬的动作变得自然了些,凌乱的脚步也流畅了许多。
诸葛青忽然停了下来,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
下一刻,一首舒缓而优美的钢琴曲——《爱的华尔兹》的旋律,如同清澈的山涧溪流,潺潺地流淌出来,瞬间充盈了这片静谧的空间。
优美的音符与暖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而温柔的网,将相拥的两人轻轻笼罩。
“这次,”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别看脚了。”
黛玉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眸。
“看我。”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黛玉的心跳漏了一拍,在他的注视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只能依言点头,终于勇敢地抬起了头,不再紧盯着可能会出错的地面。
他们的脚步开始尝试着去契合音乐的节拍,虽然仍显得有些稚嫩,但旋转、前进、后退……已然有了几分舞者般的雏形。
地面上,他们的影子随着步伐和灯光的角度的变化,时而紧密地重叠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时而短暂地分开,如同蝴蝶舒展的双翼;忽远又忽近,交织变幻,勾勒出心动最初的、朦胧的轮廓。
这一刻,她微微仰头,他稍稍低头,视线在空中牢牢交织。
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被光影柔化、无比清晰的自己,以及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与笑意,构成了彼此眼中唯一的、最动人的风景。
她看见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温暖;他看见她眼底的羞涩,如同初绽的花苞,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他们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温度,呼吸在微凉的秋夜空气里悄然交融,不分彼此。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都褪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身影,和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同步的心跳声。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夜色中。
黛玉微微喘息着,额角带着运动后的薄红,眼眸因为方才的专注和愉悦而显得格外水润明亮。她唇边漾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
她纤弱的身影,如同被一阵无形的晚风吹散的轻烟,又像是投入水中的水墨画,骤然变得模糊、透明,就在诸葛青的臂弯里,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彻底消失了。
怀抱骤然一空。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她方才存在的空间。
“林妹妹!”
诸葛青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他几乎是本能地惊呼出声,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朝着那空无一物的空气徒劳地伸去。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凉的夜风。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最终,还是慢慢地、带着巨大的失落感,收了回来。
他一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路灯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老长。
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黛玉消失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用力搓了把脸,仿佛想驱散那突如其来的空虚感,然后猛地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起初,他的步子迈得极大,极快,仿佛想用速度甩掉身后那片骤然冷却的空气和心底翻涌的情绪。影子在身后被一盏接一盏的路灯拉扯、变形。
走着走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却越来越汹涌,像困兽般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什么,是离别本身?还是那种无法掌控、随时可能失去的无力感?
他猛地停了下来。
环顾四周,夜深人静,街道空旷。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忽然拉开架势,就在这无人的街头,打起了八极拳。
没有章法,不求美观,纯粹是为了发泄。一拳一脚都带着明显的狂躁力道,呼呼生风,动作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变形。
但他毫不在意,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汗水迅速浸湿了贴身的卫衣。
直到筋疲力尽,胸腔因为剧烈喘息而火烧火燎,他才缓缓收势,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吐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剧烈的运动似乎带走了部分积郁的情绪。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这才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了却不知对手是谁的公鸡,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踱去
另一边。
黛玉只觉得眼前光影一晃,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印入眼帘的,便从现代广场暖黄的灯光、冰冷的空气,瞬间切换成了头顶那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床帐幔顶。
是她住了许久的潇湘馆。
她回来了。
不多不少,刚好十天。两个世界的时间,在她身上完成了又一次精准而无情的切换。
“姑娘醒了?”守在床边的紫鹃听到动静,连忙起身,撩开帐幔,见她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便柔声问道,一边熟练地拿起一旁熏暖的衣物,准备伺候她起身。
黛玉呆呆地由着紫鹃摆弄,穿上那件月白色的交领中衣,外面套上浅水红色的缠枝花卉纹样比甲,系好豆绿色的马面裙。
整个过程,她就像个精致却失魂的木偶,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不知心思早已飘到了哪个时空,哪片暖黄的灯光下。
又机械地被紫鹃扶着坐到妆台前,梳洗完后,用了小厨房送来的、一直温着的清淡早饭——一碗碧粳米粥,几样小菜。她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紫鹃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夜里没睡好?还是身子又有哪里不适?”
她总觉得姑娘这次“醒来”,情绪格外低沉,与往日那种带着灵动的轻愁不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失了魂般的怅惘。
黛玉被她的声音唤回神智,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看着紫鹃担忧的脸,莫名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惆怅与深深的无奈。
这声叹息,愈发加重了紫鹃的担忧,她围着黛玉,一连声地问东问西,生怕她是真的病了或是受了什么委屈。
黛玉被她问得无奈,只得笑了笑,笑容有些莫名,声音轻柔地安抚道:“没事,紫鹃。我只是…突然有些想…爹爹了。” 她寻了个最不会引起怀疑,也最能解释她此刻情绪的理由。
紫鹃闻言,这才恍然,稍稍放下心来。想着姑娘自幼离家,寄人篱下,每逢佳节或心绪不佳时思念父母也是常情。
她便又温言宽慰了几句,说些“老爷在扬州定然安好”、“姑娘要保重自己才是对老爷最大的孝顺”之类的话,见黛玉情绪似乎平稳了些,才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来,放在她手边,自去忙活其他事情了。
室内重归寂静。
黛玉独自枯坐了一会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床边,从枕畔一个隐秘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本装帧奇特、与她房中所有书籍都格格不入的小册子——那是诸葛青送给她的《小王子》。
她重新坐回窗边的榻上,将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她翻开了第一页,开始从头,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细细地重读起来。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小王子的画像,眼神迷离,思绪早已再次飘远,飘向了那个有暖黄路灯、有螺旋铜脚印、有笨拙却温暖的拥抱、有流淌着钢琴曲的广场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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