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暮色尚未完全四合,京城的大街小巷便已次第亮起了千盏万盏形态各异的花灯,宛如一条条流光溢彩、奔涌不息的温暖河流,最终汇聚成了一片璀璨夺目、亮如白昼的人间星河。
喧闹鼎沸的人声、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孩童无忧无虑的嬉笑追逐,夹杂着糖炒栗子、烤肉、刚出笼的糕饼等各种诱人的食物香气,共同织就了一幅鲜活生动、热气腾腾的太平盛世画卷。
一辆看似普通、毫无纹饰的青篷马车,在川流不息、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缓缓前行,巧妙地融入了这片喧嚣。
车帘被一只白皙的小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大一小两张写满好奇与惊叹的脸庞。
李晩妤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梅的寻常富家夫人式样的锦缎袄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斜斜簪了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子,脂粉未施,却难掩其天生自带的那份温婉清华、雍容气度。
她身旁的刘琛更是兴奋得几乎坐不住,小手紧紧扒着车窗边缘,乌溜溜、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几乎不够用,贪婪地看着外面舞动的长长龙灯、旋转不停仿佛藏着故事的走马灯、还有那些活灵活现的鱼灯、荷花灯,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叹声。
刘谨坐在他们对面,一身毫无装饰的玄色暗纹锦袍,反而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俊美非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面容大半隐在车厢晃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在偶尔扫过窗外那一片繁华盛景时,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满意。
他虽允了这次微服出游,但暗中的护卫却早已布置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那些看似寻常的行人、热情吆喝的小贩、甚至不远处阁楼上凭窗赏灯的文人墨客或大家闺秀,其中不少皆是他精心布下的、眼神警惕的暗桩。
他的视线,更多时候是落在对面妻儿的身上,确保他们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和保护之下。
“父皇……爹爹,”刘琛一时忘形,差点在宫外喊出禁忌的称呼,连忙机灵地改口,小手急切地指向不远处一个被孩子们围住的摊子,小声央求,“您看那个!那个兔子灯!白白胖胖的,眼睛红红的,好生可爱!琛儿想要!”
刘谨顺着儿子那兴奋得发颤的小手指看去,那是个须发皆白、手艺却极巧的老翁扎的兔子灯,形态憨拙可爱,用红纸剪的眼睛活灵活现。
他并未多看那灯一眼,目光在儿子和妻子带着笑意的脸上流转一瞬,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侍立车旁、作小厮打扮的侍卫首领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挤过人群,片刻后便将那盏兔子灯买了下来,恭敬地递进车内。
刘琛欢呼一声,紧紧抱住那盏与他小小太子身份、甚至年纪都略显不相称的、充满稚气的兔子灯,爱不释手,小脸兴奋得如同染了胭脂。
李晩妤看着儿子满足的模样,又侧首看看身旁这个在外杀伐决断、在内却连儿子这点小心愿都细心满足的夫君,唇角情不自禁地漾开温柔而幸福的笑意,轻声道:“夫君太惯着他了。”
刘谨闻言,挑眉看她,伸手越过中间的小几,极其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她细腻的手背上摩挲着,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霸道:“朕的儿子,莫说一盏灯,便是要这天上星月,只要他开口,朕也会设法摘来。何况……”
他目光深邃地锁住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危险的磁性,“朕更惯着谁,你心里不清楚?” 这话语里的亲昵与独占意味,让李晩妤脸颊微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将手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
马车行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处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天际。
灯市亮如白昼,火树银花,绚烂夺目。各式各样的灯谜悬挂在精致的灯笼下,引得许多自诩才子的文人墨客与戴着帷帽的妙龄佳人驻足凝思。
更有杂耍百戏班子敲锣打鼓,表演着吞刀吐火、走索蹬缸的绝活,引得围观百姓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下去走走?”刘谨忽然开口,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晩妤,并非询问,而是告知。他不愿她只是隔窗观望,他要带她真正踏入这片他为她打下的、安稳人间。
李晩妤看着窗外那汹涌得令人心惊的人潮,秀眉微蹙,有些迟疑。
然而刘谨却已不由分说地率先利落下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而稳定,带着一种能粉碎一切不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李晩妤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掌心,立刻被他牢牢握住,几乎是半扶半抱地,被他稳稳地接下了马车。
刘琛也被身手矫健的侍卫小心抱了下来,一手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角,一手仍宝贝似的抱着他那盏兔子灯。
真正融入这涌动的人潮,才能切身感受到这尘世间的蓬勃热气与盎然生机。
叫卖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红艳艳一片,散发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的蒸腾热气的小摊,叮叮当当敲打着制作糖人的老匠人,幕布后上演着悲欢离合的皮影戏……各种声音、气味、色彩热烈地交织碰撞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宫廷中永远无法体会到的、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刘谨自始至终紧紧握着李晩妤的手,十指相扣,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侧,用自己的挺拔身躯为她隔开所有可能的拥挤与碰撞。
他的另一只手则虚扶着儿子的肩膀,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保护圈。
偶尔有行人无意中靠得近了些,立刻便会感受到来自帝王那冰冷警告的视线,以及不知从何处投来的、属于暗卫的锐利目光,让人不寒而栗,慌忙退开。
他虽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目光扫过那些脸上洋溢着最简单、最纯粹快乐笑容的贩夫走卒、老人孩童时,那双深邃若寒潭的眼底,似乎也被这人间最朴素的烟火气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与满足。
这是他刘谨治下的江山,是他浴血奋战、殚精竭虑守护的太平景象,如今,他正牵着他此生最珍视的两个人,漫步其中。
李晩妤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烫伤她的灼热温度,看着眼前这万民同乐、灯火辉煌的盛世美景,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安宁与难以言喻的自豪。
她的夫君,不仅是她一人的天,是她和琛儿的依靠,更是这无数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石。
刘琛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小脑袋转个不停,一会儿被栩栩如生的捏面人吸引,一会儿又盯着那吹糖人的老师傅,看他将糖稀吹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出乎意料地,刘谨竟也耐着性子,由着儿子这看看那摸摸,甚至还在一个看似落魄、实则画技不俗的书画摊前驻足,拿起一幅墨竹图品评了几句,与那衣衫朴素却颇有几分风骨的摊主聊了聊笔意,末了,示意侍卫付了远超画作本身价值的银钱,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动声色的施舍与欣赏。
行至一处被众多文人围观的猜灯谜摊位前,只见悬挂在最中央的一盏八角琉璃宫灯做工尤为精巧,流光溢彩,其下悬挂的谜面是“千里相逢,打一字”。
周围的才子们抓耳挠腮,议论纷纷,一时竟未能解出。刘琛也仰着小脑袋,努力地思索着。
李晩妤也微微蹙起秀眉,在心中默念。
刘谨目光只在那谜面上停留一瞬,唇角便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他俯下身,在儿子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刘琛眼睛骤然一亮,如同星子落入了深潭,立刻脱口而出,声音清脆:“是‘重’字!千里合起来,就是重字!”
摊主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闻言抚掌大笑,赞道:“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是聪慧过人,老夫佩服!” 说着,便亲自小心翼翼地将那盏价值不菲的琉璃宫灯取下,递到刘琛手中。
刘琛抱着这盏比兔子灯更加精致华美的新礼物,仰起小脸望着父亲,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骄傲。
刘谨伸手,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发顶,眼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与为人父的得意。
夜色渐深,寒意愈重,呵气成霜。然而观灯的人群却热情不减反增,依旧熙熙攘攘。
刘谨敏锐地察觉到李晩妤虽兴致盎然,但鼻尖已被冻得微微泛红,握着她的手也能感到指尖的凉意。
他立刻眉头蹙起,不再犹豫,沉声道:“时辰不早,该回了。” 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决定。
回到温暖而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喧嚣的马车上,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温馨静谧的氛围之中。
刘琛到底是玩累了,精神一松懈,便抱着他心爱的两盏花灯,靠在母亲柔软温暖的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李晩妤爱怜地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正闭目养神的刘谨身上。他即便是休息,脊背也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威严与警惕。
“夫君,”她忍不住轻声唤道,声音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今日……妾身真的很开心。” 她顿了顿,补充道,“能这样和夫君、琛儿一起,看看这寻常人家的热闹。”
刘谨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清醒的锐利与对她全然的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伸过手,将她那只没有抱着孩子、依旧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用力地、紧紧地攥了攥,仿佛要通过这力道,将他此刻心中同样翻涌的情绪传递给她。
他的拇指,甚至带着一丝狎昵的意味,在她柔嫩的虎口处轻轻摩挲着。
马车最终驶回那巍峨高耸、隔绝内外的宫墙之下,将那一派鲜活生动的人间烟火与喧嚣热闹,彻底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
朱红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重新将帝后、太子与那平凡而真切的欢乐分离开来。
然而,今夜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这一切——那万民脸上真心的笑容,那市井间蓬勃的生机,那属于寻常人家的、简单而温暖的点滴欢乐,却已深深印刻在三人的心中,成为记忆中一抹鲜亮的色彩。
坤宁宫的灯火依旧温暖明亮,散发着熟悉的馨香,却似乎因今夜沾染了宫外那鲜活红尘的气息,而更添了几分真实的人间滋味与圆满的幸福之感。
刘谨看着被乳母小心翼翼抱去安睡、犹在梦中咂嘴的儿子,又看看身旁眉眼温柔舒展、唇边噙着满足笑意的妻子,心中那片因至高权势而始终冰封戒备的角落,仿佛终于被今夜的万家灯火与她的笑颜彻底照亮、温暖、融化。
他所开创的,不仅仅是一个兵强马壮、府库充盈的强大帝国,更是一个能让他视若生命的妻儿,可以安然走出深宫,无忧无虑地欣赏这璀璨灯火、真切感受这人间烟火的清明盛世。
这,于他刘谨而言,或许才是一位帝王,最深沉的成就与最极致的幸福。
灯火映照着这喧嚣温暖的人间,亦深深映照着他与她,十指相扣,携手共同度过的,这漫长而值得期待的温暖岁月。
几场酥润如油的春雨细细洒落过后,紫禁城内的春意便浓得几乎要滴淌出来,再也遮掩不住。
柳丝抽出鲜嫩的翠芽,随风摇曳生姿;各色花卉仿佛一夜之间得了号令,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海棠秾丽,玉兰清雅,桃李纷繁;连吹拂过宫墙高檐的风,都褪去了最后一丝寒意,变得暖融融的,裹挟着泥土与百花的清新香气,熏人欲醉。
承平的岁月如同这日渐深浓的春色,无声无息却又坚定地滋养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也悄然改变着宫闱深处那曾经凛冽紧绷的气息。
刘谨登基已近三载,帝位稳如磐石,四海宾服,万邦来朝。
他如今处理朝政愈发显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身上那股因常年沙场征伐与权力倾轧而凝聚不散的凛冽杀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内敛的、不怒自威的雍容气度所覆盖、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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